編按:李歐梵教授於「公大講堂」主講「多元的反照:中國文化傳統的現代意義」,闡釋五四運動以來的傳統斷裂與整合。李教授是國際知名的文化研究學者,於台灣大學外文系畢業,美國哈佛大學博士,香港科技大學人文榮譽博士,目前擔任香港中文大學冼為堅中國文化講座教授。本文為演講的內容整理。
傳統與現代生活的「斷裂」
在現代社會裏傳統的意義是什麼呢?我常常聽到一些年輕人說,中國傳統早已經是過去了。現在社會是全球化的社會,是商業掛帥的社會,是資本主義的社會,是消費者的社會。傳統有什麼用呢?我拿錢也買不了東西,最多能買來一幅中國古畫,價值幾百萬的在家裏掛着,可是我也不懂得欣賞,跟現在的畫差別很遠。
另外一種說法是,我從小學到中學被老師逼着背古文,現在全部都忘記了。那些古文的意義在哪裏?我們現在已經要提倡簡體字了,還背什麼古文呢?更有的年輕人說,我們已經進入了一種視覺的時代,電腦的時代,不需要用文字了,文字遲早會被淘汰而中國的傳統基本上是用文字的方式傳播給我們的,那麼我們現在面對這個新的現象怎麼辦?
這些問題每一個都值得探討。這是不是說在這新的潮流之下,中國的傳統已經完全沒有意義了?當然我的結論是正相反的。我覺得現在傳統更有意義,主要就是看你如何用一種現代人的角度,來重新審視、探討、找尋這個傳統。
我特別用「找尋」這個詞,因為我覺得傳統已經逐漸消失。有的時候,我常常感到自己好像做夢一樣,拼命的把傳統抓來,把一些傳統的影子給抓回來。可是傳統的那些祖先們就說:「拜拜!你們去過你們的現代生活吧!我不理你了!」前人生活在一個傳統的世界裏,它是一個共通的世界,前後相照,有先有後,生活的世界是一種持續性的。
我覺得現代生活的意義就是「斷裂」,外國如此,中國也是如此。從中國歷史上,我們用最近100年說,我認為傳統遭遇三次的斷裂。第一次斷裂,其實不是斷裂。晚清民初的時候,西潮進來了,西方帝國主義打進來,產生了中國的五四運動。而五四運動打出來的口號,就是打倒傳統,或者說打倒孔家店,有人說待之而起的是全盤西化。可是大家知道其實胡適所提倡的,不完全是全盤西化,他其實是希望把西方新的思想觀念帶進來,用這種方式來重新整理我們的傳統。
第一波:西潮進入 五四運動
這個觀點在當時是大家不引起為奇的,可是後來大家都以為,五四就打倒傳統,其實並不盡然。不然的話,為什麼胡適會在1922年左右,重新提倡一個「整理國故運動」。什麼叫「國故」?英文叫做 National Past,就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歷史和過去。可是他提倡要有一種新的方式來整理,所以有人認為五四運動是一種啟蒙運動,就像西方18世紀啟蒙運動的時候,也是把西方流傳下來的知識,用一種新的方式、理性的方式,把它重新整理,重新探討,才出現了幾位哲人,像康德(Immanuel Kant)、伏爾泰(Voltaire)這些人。所以胡適當時把西方文藝復興加上啟蒙運動,都放在五四領袖們的重擔上。
大家以為「五四」把傳統打倒,其實「五四」的知識領導群想打倒的是一種多年來積累的習俗制度。這種積累的習俗制度,使得中國文化像一種死的狀態。後來魯迅又提出來一種活的、通俗的文學,想要把傳統中糟的東西丟掉,然後創造一種新的。因為當時民國是一個民主國家、一個新的國家,它需要一種新的文化,這完全是很自然的道理。不止中國如此,20世紀初幾個重要的亞洲國家都是如此,越南、菲律賓、韓國、土耳其都是走類似的路。統一語言,用白話文,定教科書,重新把自己的過去,用一種新的方式來整理。這是20世紀初,一個共同的現象。
第二波:文化大革命 打倒孔家店
下一個階段就是文化大革命了。我覺得文化大革命是繼五四之後一次更徹底的破壞運動。它的道理有「破四舊」,正式要打倒孔家店,批林(林彪)批孔(孔子),沒有想多年後,孔子現在變成「孔子學院」的名稱,變得非常重要了。當時是要批林批孔,當時的破壞已經到了相當驚人的程度。可是中國的傳統也沒有完全被破壞掉,如果說被破壞的話,我們現在很難理解為什麼90年代以後,中國的學術界對於中國文化的研究是非常的出色,有很多重要的著作出版,都是在20世紀末,21世紀初出來的,所以我個人對於中國文化的學術研究充滿了信心。可是這並不表示一般的中國人,中國大陸、香港、台灣對於中國的傳統有一種像五四時期,那幫人的徹底的了解。這是第二波,今年剛好是文化大革命50周年紀念,我覺得如果要紀念的話,就要探討一下這個和傳統的關係。
第三波:全球化下的後資本主義
第三波正在進行,就是我今天要講的這一波,就是全球化的這一波。這波基本上不止在華人的語境,在世界各地的語境,大家都有一種共同的想法。一般的想法就是我們進入一種後資本主義社會以後,有人叫後資本主義,就是財經掛帥的社會。我們所面對的是數目,是資料,是訊息,是流通,是各種這樣的東西,幾乎和文化沒有關係,文化變成一種消費,更不要說傳統。你消費文化,不如有娛樂性更多的文化,比如說看電影啊。古典音樂聽得已經少了,中國傳統看得更少,目前的一個危機就是,這種消費主義的影響,已經進到了學校的教科書了,學校的學生的心態裏面,很多學生認為:「我到大學唸書,就是要消費你們老師。」有的學生說:「我不喜歡這門課,我這個錢要退回來。」這個跟當時儒家的思想幾乎是完全相反的,也無可厚非,他們也不是說完全沒有道理,也有他的道理。因為現在整個大學的制度都是在走這條路。可是余時英先生講得非常清楚,他說我們要建立新的中國的人文傳統,一定要使我們從功利觀念,這種功利社會要超拔出來,才能夠做到建立一個新的人文傳統。
研究古典文學的人愈來愈少
這三大波浪,好像沒有人仔細提過,一波比一波厲害,而最近這一波,幾乎是看不見的。可是很自然的一個波動,所以這裏面不止是影響到中國的傳統,也影響到世界各地的傳統。我可以舉很多很多的例子,現在美國的大學,包括哈佛大學,研究古典文學的人愈來愈少,每個學生如果研究文學的話,基本上都是現代文學。我在哈佛教的是現代文學,幾十年前哈佛,沒有現代文學這門課,中國現代文學沒有這門課。一百年前,牛津大學沒有現代英文文學這門課,最近各大學現代文學的課愈來愈多起來了。但是比起商科、法律還是少。而文科的老師,開始要用視覺材料,電影、電視這些東西來和文本合在一起。
現代人少談精神價值
這種現象都是一個共通的現象,用一種比較學術的語言,或者理論語言來講的話,可以歸納稱之為一種現代性的現象,什麼是現代性?是英文字 modernity 翻譯過來。現代性對我來說,是一種時間的觀念。現代性就是只抓住現代的時間,把過去的時空壓縮,把所有的歷史壓縮到一個現在點,甚至有人認為現在已經沒有歷史,歷史沒有什麼意義,將來是從現在往前看的,也有人認為沒將來,享受主義就是這種立場。如果講得稍微輕鬆一點,我們可以說現代人的時間觀念,似乎時間過得愈來愈快。以前的人,比如說幾百年前,明朝人討論問題的時候,他會講到前朝,前朝就是宋朝,宋朝有北宋、南宋,一談就是幾百年。當時北宋的哲人、新儒家,或者是寫文章的人,討論唐宋八大家的時候,每個人都想到了,早期的韓愈,韓愈是唐朝的,北宋的儒家跟南宋的儒家,中間也隔了一兩百年,中間有很多爭論、很多思想上的糾葛。
一談起來就是幾百年,現在我們似乎覺得連五四運動已經變成上古史了,至少我的學生有這種感覺。明年,2017年是新文學運動,文學革命的100周年紀念,連我自己都忘記了。有一位台灣出版的朋友,特別提醒我「我們要不要早點計劃,怎麼來紀念它?」我才想起來「哦,原來是!」好像時間一下子就過去了,時間愈過愈快的觀念,使得我們不自覺的得了一種現代人的失憶症。就是記憶愈來愈短,對時間的觀念愈縮愈短。如此下去,大家似乎已經覺得傳統的時間也距離我們愈來愈遠了。這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危機,說起來好像是抓不到的,可是似乎每個人都有這種感覺。而且每個人都是愈來愈忙,在匆匆忙忙的時間裏,還談什麼精神價值?什麼精神資源?「我每天工作,不是朝九晚五,是朝七晚十一。」現在中環上班是七點鐘就起床,晚上十點鐘才下班,忙得不得了的時候,哪裏還講什麼精神?這個問題其實是一個非常普遍的現象,對我自己設出來的挑戰就是說,這個時候在這種環境下面,中國文化傳統還有什麼意義?
(照片由香港公開大學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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