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淵滄：新加坡相對香港的政治與經濟優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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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

香港作為一個城市，競爭十分殘酷。我去過世界的很多地方，發現有些城市嘗試在世界上推銷自己，並且打擊我們。我舉個例子，1997年以前，很多機構都認為香港是最自由、最有競爭力的城市。1997年以後，突然之間，在一年之內，香港的排名由第一跌到不知所終。一年之內，排名怎麼可以下跌得如此厲害？回歸了20年，我們不可以說人家有意冤枉。如果你得了急性病，例如心臟病、腦出血，兩個小時便完蛋了。但是，有些病屬於慢性。競爭力是慢慢來的。可能你不會太注意它，但是隨着時間的流逝，我們的競爭力會慢慢消失。

我們身處香港，而這不是一個真空環境。我們在東亞的中心，而這是一個很好的地理位置。無可否認，我們有競爭對手。上海是不是我們的競爭對手？新加坡是不是我們的競爭對手？「不進則退」，如果香港不進步，甚至退步，你就不能埋怨。別人表現的好，我們不求上進，慢慢失去競爭力，這個就是一個很嚴肅的問題。在香港發展論壇，我和張先生說，要讓更多人注意到這個問題。把香港放在亞洲環境裏看，到底香港是不是還擁有競爭力？如果不是，我們的失分點在哪裏？如果是，我們的加分點在哪裏？我們要加強優勢，彌補劣勢。

我想先問曾教授一個問題：如果今天香港足球隊對戰新加坡足球隊，你會支持哪一邊？

曾淵滄教授：

很肯定，我會支持新加坡隊。我在新加坡長大。在1987年，我來到了香港，在香港也呆了29年。很多香港人都認為新加坡成功。我不敢說它是否成功，因為這個說法太主觀。相比香港，新加坡的政治較穩定。

新加坡可以一人一票選議員，但不可以一人一票選特首。要先當議員，才能當局長、總理。這個流程完全繼承自英國的。每個局長的第一關，就是到每個選區面對選民。如果他們失敗了，便需要另尋就業出路。好像彭定康。他之所以來到了香港，也是因為在英國選舉中失敗。新加坡的政治相對穩定。我想你也很難在世界上找到比新加坡還要穩定的地方。從新加坡獨立到現在，人民行動黨一黨執政。最接近打破此局面是在2011年。當時，反對黨獲得四成的選票，而執政黨獲得六成的選票。如果反對黨多拿一成的選票，新加坡就真的會改朝換代，執政黨就會下台了。在獨立初期，兩黨有過激烈的爭執，但到了後期，便沒有那麼大的矛盾。在我的眼中，現在兩黨所爭論的都是芝麻綠豆大般的小事。兩黨和新加坡人有相當大的共識。這個共識十分重要，令新加坡在政治上不似有兩個極端派系的香港。這兩個派系鬥得你死我活，而鬥爭的受害者是這個城市。台灣也面臨相似情況：藍色和綠色總起爭執。在香港，紅色和藍色總起爭執。新加坡只有白色。新加坡國慶的時候，不管你是執政黨還是反對黨，服飾一模一樣：上身白色，下身紅色，因為新加坡國旗就是這兩種顏色。基本上，在早期的時候，執政黨的制服是全白色。現在，執政黨也放棄了他們的制服，而是選擇穿著國旗顏色的衣服，代表了不論黨派，大家有共同的觀念，有意識為新加坡貢獻。

政治穩定要靠甚麼東西呢？我認為有幾樣。第一樣，就是蘇教授剛剛也有提到的養老金。香港有 MPF，新加坡有 CPF，兩者都是強積金。在新加坡，僱員、僱主所交的錢會由中央管理。在香港，僱員、僱主所交的錢會由十九間保險公司管理。保險公司為了賺錢，便要收取服務費。新加坡政府不收取服務費，而這也是第一個好處。

在香港，僱員、僱主要各自貢獻僱員薪金的5%。我自己算過，如果你只靠這些錢度過晚年，晚年生活將會十分淒涼。在新加坡，僱主要交20%，而香港的僱主是不會答應的。僱員要交26%。薪金的46%存了起來，所以新加坡人退休以後生活穩定。這麼大的一筆錢有甚麼用途？買股票、房產。當你有那麼多的錢買股票、房產，你最希望的莫過於是社會穩定。如果社會不穩定，樓價、股價都會大跌。在過去的50年，每逢選舉，李光耀都會說幾句話：「你們要投我一票。不然的話，樓價、股價都會大跌的。」大家追求穩定。

我記得李光耀曾經和準備就任的董建華說要穩定社會。董建華問到穩定社會的方法，李光耀認為全民業主，才能使社會穩定。新加坡是世界上唯一一個能達到「全民業主」。新加坡建了很多組屋，就類似香港居屋的居屋，再以低價賣給新加坡人。他們可以用幾乎百萬港幣買到最少有一千平方尺的房子。如果你的經濟狀況糟糕得要拿綜援，政府會直接送給你房子，還會送給你差不多20萬港幣當作裝修費，所以新加坡的政治和香港的相比是超穩定。組屋和居屋一樣，也可以買賣。如果你想住在私人樓宇裏，你可以套現那套房子，不用補地價。香港是要補地價的。

很多人會用很多不同角度，例如經濟，來解釋兩個地方的分別，但我覺得兩個地方最大的分別不是在經濟上，而是在政治上。說實話，兩個地方的經濟發展大同小異。大家的佔地都很少。如果要一定說一個在經濟上的區別，就是新加坡政府比香港政府主動。最近，香港政府開始變得主動。今年，政府推出了減稅措施。這是前所未有的舉動。大家聽說過這項措施嗎？香港政府總想着：「我們的稅率那麼低，又何必再減稅呢？又何必提供稅務優惠呢？」金融界的人很了解，如果你在第三產業工作，稅率便是8.5%。新加坡對實行這種措施習以為常。

新加坡覺得鼓勵企業的最好辦法，就是減稅，一分錢都不用花。可以是50% 的稅，也可以是10% 的稅。就好像我們剛剛所提到的香港第三產業的稅率為8.5%。新加坡的稅率為9%。香港故意把稅率降低，比新加坡的還要低一點。但是香港一減低稅率，新加坡也隨即減低稅率至8%。相比香港，新加坡的稅制較為靈活。實際上，香港的稅率和全世界相比，算是比較低的（16.5%），所以香港政府從來沒有誘因去降低稅率，以吸引外國投資。另外一個不降低稅率的重要原因，就是大家會有這樣的質疑：為什麼他們能享有這樣的優惠，而我們沒有？我曾經親口問過一名高官。我問他：「為什麼香港不能提供稅務優惠？」「如果我要提供稅務優惠，便會有人不滿：為甚麼我不能享有優惠？你和他有甚麼關係？你是不是收了黑錢？」這種時候便會引起很多爭執。新加坡比較幸運。自從獨立以後，政府整體而言的廉潔程度比較高。這是十分重要的。如果官員廉潔，大眾懷疑他們私相授受的機率便會較低。稅務優惠所牽涉到的是一筆不少的錢，易讓人乘機貪污。首要任務，便是讓所有人承認公務員的廉潔程度。做決定的是公務員，而不是局長、問責官員。公務員的廉潔程度，決定了你我所需要交的稅。很多年前，李嘉誠為了發展高科技，開設了一間公司。後來，該公司業績持續出現赤字，所以以放棄告終，改售賣維他命丸。賣維他命丸真的能賺錢。在新加坡，這只是一個很小的例子。可以說，新加坡在醫療科技發展上大大領先於香港。為什麼會領先？因為有稅務優惠。

新加坡的金融市場是由零開始的。這麼小的地方發展什麼金融？這麼小的地方能有什麼大企業？新加坡的股市和香港的差得十萬八千里，根本比較不了：新加坡哪裏有像中移動的大企業？所以直到現在，新加坡的股市規模是香港的1／10。在香港，我常常聽到人說着新加坡是金融中心。新加坡是怎樣的金融中心呢？在香港人眼中，除了股票，其他都不算是金融。在新加坡，他們除了發展股票，還發展另一樣東西：外匯市場。你可以炒賣倫敦金、英鎊、日元。很多年前，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看過這宗新聞：一個在英國法定銀行工作的年輕經理在新加坡炒賣日經指數時出現大虧損。為甚麼不在東京，而在新加坡炒賣？這就是新加坡厲害的地方。現在，新加坡的期貨市場的最高成交量是A50，就是中國股市。為甚麼不在上海炒賣？如果你在上海炒賣，一旦沽空，別人便會懷疑你惡意沽空。惡意沽空是犯法的。要如何證明你是善意沽空呢？新加坡是不會理會沽空的性質的。

新加坡了解自己的土地有限。它只是印尼地圖上的一個小點。如果新加坡不填海，面積便只有300平方公里。我來香港的那一年，新加坡只有500平方公里。現在，新加坡的面積為700平方公里。他們不停地填海，令新加坡的面積增加了50%。填海總會面臨一個臨界點：你總不可能填到別人的領海裏吧？如果你填海填得那麼徹底，你根本不能游泳：一跳進水裏，你就進入了別人的領海。但為什麼要填海呢？因為新加坡想要增加人口。

我小的時候，新加坡只有100萬人。在我離開的時候，新加坡有300萬人。過去的30年，新加坡人口由30萬人增加到550萬人，增長速度驚人。新加坡和香港一樣，出生率很低。既然是這樣，新加坡的人口從何而來？大量入口，而這也能解釋為甚麼新加坡經濟發展蓬勃。很多人都不能明白新加坡人均收入比香港高很多的原因。現時，新加坡家庭收入中位數是香港的兩倍，但是你不會在新加坡找到有香港工資兩倍的工作。為什麼呢？我們說 Income per capita 是 total GDP 除以人口。香港有不少人沒有工作：有很多小朋友、老人家、家庭主婦。新加坡很少人沒有工作，也沒有太多的小朋友。要知道，入口的不是小朋友。入口的人，年齡都是介乎20歲到40歲的，都有固定工作。從人口結構來看，勞動人口遠比沒有工作的人多很多。香港則不然。在香港，一半的人工作，而另一半人則沒有。

很多外國朋友只看統計數字，看到新加坡的 GDP per capita 那麼高，便有一個錯覺，認為到新加坡找工作便「發達」了。不是的，其實和在香港求職的情況相差無幾。其實近期，由於新加坡元升值，所以工資會比香港的略高一些。如果沒有了「坡紙」升值這回事，作為一名新加坡人，你會覺得工資的增長很緩慢。所以大家要記得，我們不能只看數字，還要看產生那個數字的原因。

香港的人口達到700萬人，但是新加坡的 GDP 高於香港。這也是香港比不上的地方。雖然香港的人口比新加坡的多，但是新加坡的勞動人口比香港的多。可以說，香港和新加坡在經濟上最大的分別，就在於勞動人口和非勞動人口的比例。

另一方面，新加坡的勞動人口都能賺到很多錢。新加坡的移民要求十分簡單：大學生、月薪達三萬港元。移民到新加坡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不像香港。精英要想移民到香港，還要通過甚麼評審委員會，幾年才只有幾個人成功。所以說，新加坡對精英的定義很廣泛。如果每個人都是精英，誰來倒垃圾呢？新加坡又入口了一批這樣的人。如果你去看看新加坡的建築工地，除了工程師，你不會看到黃皮膚的人。在工地的大多是印度人，或者是孟加拉人，都是很便宜的勞工。便宜到什麼程度呢？大家根本想像不了。他們每天的工資只有100多港元。在香港工作一小時所得的工資也要更多吧？在只領得如此微薄的薪金下，他們能住在哪裏？他們只能住在工地的貨櫃箱裏。在貨櫃箱挖一個洞，就變成了窗戶。新加坡很熱，但是貨櫃箱裏沒有空調。其中一個我來到香港的原因，就是因為香港有春夏秋冬，不像新加坡，只有夏天。我的妻子在新加坡的時候，衣裝不能「換季」，未免太過無聊，在香港就能較頻繁地「換季」。難道這不是一件好事嗎？今天，我們不是身處在一個嚴肅的學術研究裏，畢竟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今天我所分享的，是作為一名土生土長的新加坡人，所觀察到的香港和新加坡的變化。我常常回新加坡，有的時候為了慶祝家人生日，有的時候為了演講，所以我常常留意着新加坡的發展。謝謝。

主持：曾教授，新加坡除了沒有四季，也沒有終極的民主，所以政策才能那麼靈活。也沒有拉布，所以擁有某些東西是好的，而有些是不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