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經濟(乃至政治和社會)如何走向未來?從改革開放以來的經驗來看,物質意義上的經濟指標,例如逃避中等收入陷阱和進入高收入經濟體,比較容易規定;同時,人們對物質目標的追求也具有自我的動力,因為這符合人性的自私要求。不過,在任何一個社會,人是主體,在追求經濟等目標時,必須考慮到人。
人們常說,一個人能走多遠,取決於其思想能走多遠。也可以說,人的思想能走多遠,也決定了一個國家的經濟能走多遠。儘管這並不是說要求每一個人都有思想,但社會必須具有一個有思想的文化中產,引領社會的進步,否則物質意義上的進步不見得會導向整體社會的進步,說不定還會走向災難,例如非理性地追求單向面的發展,追求各種「烏托邦」等。
文化和經濟增長之間的關聯,無論是積極面的還是消極面的,已經有很多學者加以論述。德國社會學家韋伯(Max Weber)的《新教倫理和資本主義精神》,描述和分析了新教倫理文化對西方資本主義發展的貢獻,而企業家群體就是新教倫理的文化載體。相反,美國經濟學家范伯倫(Thorstein Veblen)的《有閒階級理論》,直陳當時奢侈文化對經濟增長的負面影響。當代經濟學家弗里德曼(Benjamin Friedman)的《經濟增長的道德後果》,講述了經濟和道德之間的關係,貧困和低度發展制約人的道德水準,但反過來也一樣,人的道德水準也會制約經濟發展。
人們也不難在發達社會觀察到一個現象,即富裕與人的關係。經濟發展到一定的階段,人的變化就變得重要起來,因為人的文化無法提高,經濟就很難再上台階。經濟發展靠消費和技術創造。就消費來說,人的吃、穿、行是有限度的,而文化消費是無限度的。技術創造更是文化中產的產物。在後工業社會和信息技術時代,沒有文化想像力,技術創造變得極其困難。一句話,富裕社會依賴富裕的文化人格。今天,西方社會的主體是文化中產群體。一些研究發現,儘管西方社會經歷了全球化和各種經濟困難,但高端技術和高端資本並沒有流失。這是西方並沒有如人們所想像的快速衰落的原因。文化中產便是高端技術和高端資本的載體。
文化中產對中國的現實有什麼樣的參照意義呢?在過去40多年裏,中國創造了經濟奇蹟,從貧窮大國轉型成為第二大經濟體,即使人均國民所得也接近1萬美元。更為重要的是,中國經過大規模的扶貧,自改革開放以來,已促成近8億人告別絕對貧困的狀態。也就是說,物質生活意義上的中產(或物質中產)已經不少。
文化貧窮致公共道德感缺失
很可惜的是,即使是物質中產群體,在文化上仍然是「無產」,甚至是「流氓無產」。即使是最富裕的群體,也很難說在文化上已經逃避了「無產」的格局。問題在於,在「文化無產」的格局下,中國如何逃避中等收入陷阱?如何從數量型經濟增長,轉型成為質量型經濟增長?物質中產如何通過深度文化消費,來逃避今天的奢侈消費?如何通過培養文化中產來培養一個健康的消費社會?所有這些都關乎於中國經濟的未來,甚至整個國家和社會的未來。
文化貧窮,赤裸裸地表現在日常生活中的點點滴滴。中國所說的「不文明現象」,不僅發生在社會底層,更發生在富人群體。在高檔住宅小區不難觀察到,很多人在物質生活方面已經中產或超越中產,但文化生活仍然具有貧窮、甚至流氓的特點。他們不理性,不守法,貪圖於一些小利益和小便宜。小區內沒有一點公共秩序感,自己的房子內部可能富麗堂皇,出了門則是髒亂差。自己房子已經足夠寬敞,卻竭力侵佔公共空間。沒有公共秩序是公共道德感缺失的產物,而公共道德感是文化中產的產物。
缺失文化中產使得中國社會意識形態拉美化,社會在極左和極右兩個極端之間擺動,人們高度情緒化,缺少理性。這種情況體現在窮人和富人之間的關係上。窮人仇富人,富人也仇窮人。一個見不得人家好,老想着如何搞再分配,搶奪財富;一個對窮人沒有任何同情心,信仰「錢能辦事」,無法無天。富人群體遭到底層群體的仇視,並不難理解。
缺失文化中產也體現在官員和民眾之間的關係上。官員的權力腐敗,也和文化的貧困有關。民眾希望官員是多麼的道德高尚,靠喝西北風就能為人民提供服務;而各級領導也不得不實行低工資政策,無論是因為民眾的壓力,還是自己也是這麼想的。官員需要道德高尚並沒有錯,但在低工資政策下依靠官員的道德高尚來治理國家並不可靠,甚至很不可靠。官員也是人,也需要利益導向,不過官員的確是公眾人物,他們的利益需要有節制。 「低工資」就走向了人們所說的「潛規則」,即腐敗;而腐敗導致民眾的怨恨,加劇政府和民眾之間的緊張關係。
幻想、空想、假想也都是文化貧困的產物,因為文化的貧困導致人們不知道如何理性地思考,沒有興趣和能力做理性思考。中國歷史上的所有烏托邦都是幻想、空想和假想的產物。這和西方理性主義時代的近代烏托邦有天壤之別。包括早期空想社會主義在內的所謂烏托邦,其實都建立在有限的社會實驗之上,只是到了可複製(或者推廣)階段,才出現烏托邦的概念。沒有現實可行性的理想是空想,只有具有現實可行性的才是理想。
更可悲的是,這些「無產文化」已經變成根深柢固的「文化」,變成了思維和行為方式。這種文化已經沒有了傳統底層文化的樸素與善良,所呈現的是精緻的惡。這裏要強調的是,衡量文化中產的標準絕非教育水平,並不是說教育程度愈高就愈有文化。文化和教育有關聯,但不是一回事。在今天無產文化環境主導下,出現了一種情況,即教育程度愈高,就愈自私和利己,也就是人們常說的「精緻的利己主義」行為。
文化中產與原創的關係
中產文化和中國經濟發展有什麼關聯呢?正如在西方,人們可以從多個方面來探討這個問題,但這裏只想討論一個簡單的問題:為什麼中國少有原創性的思想和技術?如果把缺少原創性思想和技術置於這些年中國一直在討論的「供給側」改革的內容中,就比較容易理解對經濟的影響。簡單地說,原創屬於供給側,缺少了原創,就等於沒有來自供給側的動力。
為什麼缺少原創?這個問題可以有無數的答案,但最終都可以歸結為一個很簡單的答案:鮮有人能夠「仰望星空」。
就技術而言,人們對利益都非常敏感,有了技術馬上可以應用。近來美國誣衊中國偷美國的技術,實際上中國是美國技術最大的應用市場。一些人說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製造業基地,這是過度誇張了;確切地說,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組裝基地。在西方技術擴散到中國的過程中,往往是山寨版充斥市場,往往不能尊重人家的知識產權。
這個情況在幾乎所有發達國家都發生過,例如美國、德國等後發展中國家早期也學英國、日本學美歐、韓國學日本等。問題是,這些國家很快走過了學習階段,進入原創性階段。但在中國,人們在很長一段時間對原創性的東西缺乏興趣,更缺乏能力,結果既處處受制於人,也始終停留在附加值低端的產品。直到這兩年中美發生貿易戰,很多人才發現自己和美國的差異還是那麼巨大,而且在很多方面難以逾越。
今天,美國與中國進行貿易戰的最終目標,就是把中國的產業定位在產業鍊和附加值的低端,只要中國的技術不挑戰美國、不超越美國,美國還是世界的老大。當然,中國愈來愈多人現在意識到原創技術的重要性,下決心進行大投入搞研發。願望是一回事,能否實現是另一回事。即使現在急起直追,也需要很多時日。更重要的是,在沒有文化中產的情況下,現在的局面是否可以堅持下去,仍然是未知數。
文化無產更表現在社會科學上。一句話,文化無產導致了話語權的缺失,無論在內部還是在國際社會。很多學者只扮演了西方知識買辦的角色,忙於販賣知識。儘管中國有世界史上史無前例的轉型,西方想方設法理解中國,但中國學者就是提供不了有效的知識。西方對中國從西方進口的知識並不怎麼感興趣,因為他們本來就已經很熟悉,更因為這些知識無法解釋中國的現實。
文化無產未能生產新知
另一方面,馬克思主義研究可說是傳統意義上的官學,中國實際上也是馬克思主義研究大國,擁有世界上最大量的馬克思研究機構和研究人員。不過,平心而論,投入了如此大量的人財物力,有多少原創性的研究?自毛澤東以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一直是各方所努力的,但到現在為止,什麼叫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呢?
知識界未能生產能夠解釋中國的知識體系,很多人把原因歸諸於政治和管理體制。政治環境和管理體制自然很重要,但不是唯一的原因。如果人們認為,缺少有效知識只是沒有言論自由所致,那就過於簡單化了。中國歷史上集權的時候,並沒有阻礙知識界的知識生產,而分權甚至國家權力解體的時候,也沒有出現新的思想。如果知識界不能反思自己在知識生產方面的興趣、能力、方法論等問題,外在環境再好,也無助於有效知識的生產。
例如,上世紀80、90年代大家都抱怨知識界太窮,不能集中精力來做學問。現在,大多數知識分子的條件已經大大改善,尤其是那些名教授,但條件的改善是否有助於知識的生產?一個荒唐的現實是,錢愈多,知識界就愈腐敗。從前錢不多的時候,大家還可以專心做些學問;現在錢太多了,大家就轉向用各種方法搶錢。這麼一來,學問自然要荒廢了。
實際上,社交媒體時代的來臨,使得知識界下行速度在加速。大家為了爭名氣或爭金錢,紛紛加入搶流量的隊伍。一些學校甚至公然用流量來衡量學者的業績。知識階層一味地庸俗化,只是為了取悅大眾。
怎麼辦?唯一的辦法就是首先培養一個文化中產階層,在文化中產的基礎上,培養一批文化貴族。當然,這裏所說的貴族,並非傳統意義上的物質貴族,而是誠如德國哲學家康德(Immanuel Kant)所說的,一個能夠有時間、有興趣和有能力「仰望星空」的群體。唯有這樣,經濟才會有希望,國家和民族才會有希望。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先提「四個現代化」,後來又加上制度等現代化,但就是遺忘了人的現代化。文化中產無疑是人的現代化的主題,就是要培養富裕的人格。沒有富裕的人格,國家很難走向富裕和維持富裕。要培養文化中產,就要從精英做起。西方的歷史就是這樣走過來的,亞洲社會包括日本、韓國、台灣等也是這樣走過來的。精英不僅僅意味着擁有權力、擁有財富、擁有知識,更重要的是,精英必須具有責任感和擔當。一旦社會的精英失去擔當和責任感,再好的社會也會出現問題,當代西方的民粹主義就是這種局面。其他社會如此,中國也如此。
原刊於《聯合早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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