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圖片:成露茜與父親成舍我先生均為報人。(中國傳記文學學會)
她生於望族,卻同情弱勢;旗幟鮮明信奉馬克思主義,卻不固執於意識形態。
亞洲週刊於二月中報道﹕《台灣立報》發行人兼世新大學講座教授成露茜突於一月二十七日病逝台大醫院。我在她逝世後一兩日就收到她的侄女周成蔭教授傳來的消息,震驚之餘,不禁沮喪哀痛。成露茜是我在台大外文系的老同學,又是在美留學及任教期間,在芝加哥大學的同學和在洛杉磯加州大學(UCLA)的同事,說起來也有將近半個世紀的交情。對於這位奇女子,值得大書特書。
亞洲週刊記者童清峰的報道着重成露茜作為一個報人——她是名報人成舍我先生的次女——為台灣弱勢者爭取發言空間的功勞,卻沒有提到她在學術方面的貢獻。其實,她也是在洛杉磯加州大學首創亞美研究(Asian American Studies)的學者,美國的亞裔也是弱勢群體,她以學術的方式為這些少數民族——特別是生在美國的華人——取得發言空間,成績卓著。她又是社會學(夏威夷大學)和圖書館學(芝加哥大學)的雙科博士,尤其在社會學方面,可謂桃李滿天下,包括台灣幾位名教授,都是她的得意門生。
生於望族 同情弱勢
為什麼成露茜生於望族,卻如此同情弱勢者?我認為和她多年來作為思想上的馬克思主義者有關,這一個事實已是公開的秘密﹕她和我一樣,受到六十年代美國左翼思潮的影響,但比我更激進,更趨向於行動派,甚至穿上「毛裝」,以示旗幟鮮明。然而她並不固執於意識形態,也從不批鬥,對她的老師和同學更特別照顧。也許很少人知道﹕芝大的著名漢學家和圖書館長、也是圖書館學的老前輩、現已九十多歲高齡的錢存訓教授一直視成露茜為他的高足之一。
成露茜所受的圖書館學科班訓練,多年後終於在亞美研究方面開花結果。據我所知,成露茜當年在 UCLA 主持的亞美研究中心也是最早挖掘並保存美國華裔歷史資料的學術機構。所謂「真才實學」,用在她身上,一點都不為過,她既是實踐行動派,又是十足的學者。
土包子眼裡的氣定神閒 故友緣慳一面
記得我於一九六二年初到美國求學的時候,第一站就是芝加哥大學,我當年還是「土包子」一個,成露茜已在芝大就讀,特來城中心的灰狗巴士站接我,兩人坐的士到芝大校園下車,露茜一臉笑容對我說﹕「付錢吧,記得給小費!」我匆匆從褲袋拿出一枚五分錢的硬幣作小費,交給黑人司機,不料他一氣之下把五分錢丟在地上,開車揚長而去。露茜不動聲色地說﹕「你運氣好,他沒有打你一拳!」原來我把五分錢當作二十五分錢(俗稱quarter)!
這一段笑話,我曾在拙作《我的哈佛歲月》中提過,此處不覺又重述一遍,為的是紀念這位老朋友。在我的心目中,她永遠不動聲色,從容不迫,也永遠面帶笑容,我從來沒有看過她生氣或傷心過。甚至去年在台灣世新大學她的辦公室,她向我追述幾年前在歐洲旅行時腿部突然劇痛(事後才知道是癌症來襲)的事,也是輕描淡寫似的。見她精神飽滿,我也以為她早已痊癒,不以為意,還答應她一年後到她的學校來講學,不料一年後她已經先走了。
辦報照顧弱勢言論 情義堪比俠客
成露茜一向精力過人,而且充滿理想。她辦報,有她自己的遠見(vision),和她的父親不盡相同(但精神一致),她堅持《立報》不收報費,分派給各學術和民間機關,不收分文,所以言論得以獨立,也不受任何黨派和財團的牽制,正因為如此,她才能為弱勢者開了一個言論空間。除此之外,她大膽買下已有數十年歷史的《傳記文學》雜誌,明知不會賺錢,但仍堅持下去,為的是為過去和歷史留下另一個言論空間。
《傳記文學》多年來似乎偏重政治軍事等大事的回憶,露茜接手之後,開拓言路,特重知識分子,數度向我約稿,指明要我寫我們共同的老朋友胡金銓,等了一年多,我終於交了稿。
武俠小說中有所謂肝膽相照的情義,我能夠和這位俠客式的奇女子結為肝膽相照的朋友,也是我一生中的幸事。成露茜雖有俠義心腸,但她允文允武,多年來在學術界為女性研究及性別研究(gender)開天拓地,無論為學或辦事,她的「點子」特別多,我簡直跟不上。她在台灣,每日繁忙,但不忘老同學,大約兩三年前,經她親自個別聯絡,找到了當年外文系同班同學七八位——包括《現代文學》的王文興和陳若曦——在福華飯店的咖啡廳聚首一堂,見面時大家喜氣洋洋,但也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世事滄桑,看來只有成露茜和我最無憂無慮。
在我的心目中,成露茜永遠是一個「樂天派」,我們見面時她只談理想,很少談自己的過去成就,到底她為台灣作了多少建樹,連我也不太清楚。只記得有一次她對我輕描淡寫地說﹕「我一生投資都失敗,都賺不了錢,只有一次投資一家古典音樂電台,倒賺了……」,我聽後大樂,向她鼓掌道賀,因為我知道她也是一個古典音樂的愛好者,而且彈得一手好鋼琴。
這樣一位多才多藝、膽識過人、而且又能橫跨多種學科和經驗的「女強人」,竟然先離我們而去,我真是不能接受。
春節期間,在一片拜年的喜慶氣氛下,我時感鬱鬱不樂,老婆知道我是在思念我的老同學和老朋友成露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