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國「傳統東亞秩序觀」看中美衝突

無論如何,以中國當前的實力和經濟狀况,能否支撐以「傳統東亞秩序」為本的鴻圖偉略,頗成疑問。再者,在全球化的今天,以上述的對外交往指導方針,又是否符合今日世界的客觀現實?

在當前中美關係日益嚴峻的形勢之下,就不斷湧現的現象採取應對措施,實屬必要;但僅僅這樣還遠遠不夠,因為今天情况是由過往的歷史造成,「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果只針對表面徵狀而非病因,輕視了理論思維或蔑視探尋深層因素,則無法收到釜底抽薪的效果。

約4年前,筆者讀過由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China Institutes of Contemporary International Relations)編著的《太平洋足夠寬廣:亞太格局與跨太秩序》一書,深受啟發,並結合個人對當時中美經濟和外交事件的觀察,寫了一篇題為〈中美衝突原點〉的短文。雖然沒有留下原文,但當中的論點,記憶仍十分清晰,即中美衝突的深層原因,並非當時表面上爭拗的貿易逆差、公平貿易、台海和南海的軍事對抗,也不是「修昔底德陷阱」,而是中國的國家戰略意圖──即其致力在本地區內,構築並擁有足以抗衡美國的主導實力,與美國平分秋色。

掌握此「原點」,或許有助了解形成當前亞太地區地緣政治衝突的底因,也為尋找緩解之道提供啟示。

從「韜光養晦」到大國崛起戰略

2014年7月9日,國家主席習近平在中美第六輪戰略與經濟對話、中美第五輪人文交流高層磋商的聯合開幕儀式中,發表題為「努力構建中美新型大國關係」的演講。他提到:「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我始終認為,寬廣的太平洋有足夠的空間容納中美兩個大國。」這段話,除了表達中國冀與美國「平等互利、深化合作」的祈願之外,也顯示了讓中美在亞太地區平起平坐的企圖。

2014年底,習近平在北京會見美國時任總統奧巴馬;談到中美兩國在亞太地區的合作時,習再次強調,寬廣的太平洋足夠大,容得下中美兩國。其後,中國號召成立的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開始營運,並推動「一帶一路」大戰略。從此中國開啟了有別於以往對外「韜光養晦」政策的大國崛起戰略,昭然踏上國際政治舞台。

2016年時,被列為「首批國家高端智庫建設試點單位」的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以該研究院的名義,出版了上述書籍(時事出版社),詳細闡述了此提法背後的深層考量和指導思維。書中表示──

(1)亞太安全秩序的古典源頭來自「東亞封貢體系」,其所代表的東亞古典國際秩序、安全秩序的實質是:古代中國跟其周邊的東亞廣大國家之間,構建了一種以中國古代封建王朝的京城為中心點,由內而外、由近及遠的同心圓結構。在這個以中國為中心、容納東亞廣大國家的同心圓結構中,中國跟其周邊的東亞廣大國家間存在一個相互依存、共生共榮、大體以和諧共處為主要內容的區域國際體系。

(2)亞太各國自古就有適用於自己獨特的地理環境、歷史文化及政治傳統的地區秩序觀,而不必處處追隨、依從歐美秩序觀。

(3)如果當今亞太各國間能夠繼續秉持「和諧」、「和為貴」、「共存共榮」的儒家理念,不以征服、掠奪、強迫及武力相向,則亞太各國間及中國與亞太國家間,就一定能打造出和平共處、共存共榮的亞太新秩序。

在該書中,研究院更畫龍點睛地指出:「中國作為具有系統重要性的變量和地區安全中的最能動因素,應該在構建新型地區安全秩序方面發揮引領作用。」

傳統東亞秩序觀的當前推演

值得重視的是,這種思維還隱見於重大外交場景。今年7月3日,王毅作為中國最高層級外交官員(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外事辦主任),在青島會見出席2023年中日韓合作國際論壇的嘉賓時,表示:「我們中日韓的朋友們,我們到美國去,他們分不清中日韓,我們可能到歐洲去也是一樣。不管你把頭髮染得再黃、鼻子修得再尖,也變不了歐美人,變不成西方人。我們要知道,自己的根在什麼地方。」

而在今年5月,作為中國在疫情過後的「首場重大主場外交活動」,即由國家主席習近平在西安主持的中國-中亞峰會,更以「大唐盛世」為主調。其與中國近年提出的「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和「中國夢」,是否一脈相承?

這樣對「寬廣的太平洋有足夠的空間容納中美兩個大國」的強調和動作,對亞洲其他鄰近國家而言,是否意味着要他們在親中或親美之間抉擇?

而今天東北亞的日本、韓國,以至東南亞的菲律賓、越南、印尼甚至澳洲等國,先後表示要加強與美國和其他西方國家的經濟、科技、軍事聯繫,其背後的意識形態,是否就是他們對中國倡議構建這種「傳統東亞秩序」的反動?

從「寬廣太平洋」到「寬廣地球」及「全球南方」

對於「寬廣的太平洋有足夠的空間容納中美兩個大國」的提法,最近有新的衍生──國家主席習近平於去年11月與美國總統拜登在印尼,以及今年6月在北京會見來訪的美國國務卿布林肯時表示「寬廣的地球完全容得下中美各自發展、共同繁榮」,提法從以往「寬廣的太平洋」變為「寬廣的地球」。

今年7月25日再度出任中國外交部長的王毅,在南非出席金磚國家會議期間,為這新提法注入新內容,建議「全球南方」(Global South)「消除衝突,共建和平;重振活力,共促發展;開放包容,共謀進步」,為的是「抵制外部干預滲透,維護政治、政權安全」,以及「反對霸權主義和強權政治」。在定義上,「全球南方」是指新興市場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集合體,看來中國外交的延續性依然顯著。

以新思維坐標探尋緩解方向

無論如何,以中國當前的實力和經濟狀况,能否支撐以「傳統東亞秩序」為本的鴻圖偉略,頗成疑問。再者,在全球化的今天,以上述的對外交往指導方針,又是否符合今日世界的客觀現實?

對此,筆者建議不妨來一個反向思維,以「中國期待一個怎樣的世界」、「世界期待一個怎樣的中國」作為坐標及思考平台,嘗試擺脫囿於「以我為主」角度,以雙向互動取態,回應近鄰國家和國際社會的關切,讓更多人對中國未來可能的發展,有比較清晰的認識。或許,這能夠對當前僵局帶來哪怕只是絲毫改變的空間。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尹瑞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