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癡看香港影展 「本色」隕落不再

香港電影節兩岸三地的六部新片對我無吸引力,趕着看的首選竟全都是外國片。
封面圖片:《星空塵土》Nostalgia for the Light(newwavefilms.co.uk)
 
一年一度的香港國際電影節於三月底開始,直到五月初才結束。我去年因身不在香港,所以錯過了,今年良機不可失,但至今依然茫茫然無所適從,只看了五六部影片,可謂是滄海一粟。我想每一個影痴都有同感:兩三百部片子如何看得完?有時一天趕兩場,疲於奔命,要算準時間,從港島趕回九龍,在開映前數分鐘趕到,連吃飯時間也顧不得了。但我看得依然不亦樂乎,激情不亞於觀賞三月香港藝術節的音樂節目,幾乎誤了我教學任內的正業。
 
對我而言,香港電影節的意義不在於湊熱鬧,連此次參展的得獎名單我都搞不清,而被選出首映的六部兩岸三地新片——《單身男女》、《香港四重奏》、《觀音山》、《報應》、《出軌的女人》和《趙氏孤兒》——沒有一部對我有吸引力。此次的「焦點影人」是韋家輝,他本是杜琪峰的老搭檔,杜氏既被公認為香港影壇巨匠,也該捧捧韋家輝了,但我覺得還是有點聊備一格,否則在當今香港導演群中似乎再也找不到「焦點」人物了。
 

香港電影界沒有「作者」

 
這是否反映了今日香港電影在「創意」和「產業」兩方面已經衰竭?但願不是如此。然而我並沒有在近兩三年的港產影片中發現可以視為經典的作品。影評人兼亞洲週刊專欄作家林沛理在一本英文新書《Once A Hero: The Vanishing Hong Kong Cinema》中指出:九七回歸後,只有一部足以代表香港本土特色的影片——《無間道》,其「臥底情節」乃香港所獨有,其他則乏善可陳,他認為這是市場考慮——特別是為了迎合大陸市場的觀眾口味——的必然結果。這是否也意味着香港的電影工作者已經失去自我的藝術認同而甘願為全球化市場服務?也許,當今香港的影界已經沒有「作者」了,(auteur,這個法文字特有所指,意即某些導演所獨有的風格和由此而塑造的影藝世界),試觀此次電影節「作者風」項目中所列的十一部影片,內中沒有一部是香港導演的作品(而中國大陸導演王小帥和王兵則榜上有名)。

 

為「本色」着迷——《再生奇緣》、《都靈老馬》

 
雖然我對於有「本色」的香港電影熱情未減,但在電影節我趕着看的「首選」影片則全是外國片,而且愈孤僻愈好。可惜此次錯失良機,未能觀賞我個人的首選——葡萄牙導演Manoel de Oliveira的新作《再生奇緣》(The Strange Case of Angelica),這位高齡102歲的大師創造力如此興旺,本身也已經是一個奇蹟。
 
只好退而求其次,於3月29日趕到文化中心劇院看匈牙利導演貝拉.塔爾(Bela Tarr)的《都靈老馬》(The Turin Horse),片長146分鐘,看得我驚心動魄,簡直感到自己進入了一個米白的世界。原來故事的背景是十九世紀末,塔爾的靈感來自一個關於尼采的傳說:有一次尼采「踏出都靈家門,走不遠目睹慘絕一幕:老馬走不動,給馬車上的老爹不斷抽打」,從此發瘋,十年後去世。塔爾的影片卻從老馬開始,仔細描述這個窮老爹和他女兒的單調生活,二人鮮言寡語,過着和老馬相差無幾的貧窮日子,片中描述的是他們一生的最後六天(可能影射聖經上「耶路撒冷最後六日」的世界末日故事)。我偶而偷望四周的觀眾(全場幾乎滿座),個個全神貫注,為什麼一部表面看來如此沉悶的電影能令人震撼?這就是大師的藝術魔力,得自於他深厚的人文素養,塔爾也以這部影片回答了尼采的悲觀哲學。
 

用電影「考古」 走進歷史世界——《里斯本密語》、《星空塵土》

 
另一部令我嘆為觀止的影片是《里斯本密語》(Mysteries of Lisbon,Raoul Ruiz導演),全長四個半鐘頭,演員說的是葡萄牙語和少許法語,但我依然借字幕之助看得津津有味。此片和《都靈老馬》表面上截然相反,它不停地說故事,一個接一個,銜接的方式既簡單又特別,但令我震驚的是鏡頭和場景調動所營造出來的畫面(可惜我不懂葡文),表現出一種視覺上的縱深(所謂深焦距長鏡頭),我一向喜歡這種風格,所以此片深得我心,它從視覺和敘述模式中展現了另一個陌生的歷史世界,和庫比利克(Stanley Kubrick)的《Barry Lyndon》異曲同工。
 
還有一部令我折服的影片是《星空塵土》(Nostalgia for the Light),是一部來自智利的紀錄片,導演Patricio Guzman把天文和歷史連成一氣,都在「考古」﹕天文學家從沙漠上的觀測站以最大的望遠儀器探測數億萬年前的星球之光,而同時卻有數百中年婦人在同一個沙漠的焦土中挖掘親人的屍骨——四十多年前智利的獨裁者皮諾切特殺人無數,不少遺屍埋在沙漠地下。這兩種人所作的竟是同一種事:找尋宇宙和人類的集體回憶。
 
這是一部令人深思的影片,在香港太空館上映兩場,極為適合。我看完走出來,直覺恍如隔世,電影把我從地球的這一端帶到另一端,令我感受到無數幽靈的心聲。
 
在此要感謝電影節策劃者賜給我等影迷這麼多珍貴的「黃金時刻」。
 
原刊於《亞洲周刊》,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李歐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