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圖片:《建築大師》劇照(網絡圖片)
前晚觀看林兆華導演的易卜生名劇《建築大師》(The Master Builder),觀後有位中國內地記者問我:「這齣劇零六年在北京上演時很多觀眾說看不懂,你看懂了嗎?」我一時語塞,什麼叫看懂?如果說尚未完全領會到劇中深意的話,那麼我也不盡看得懂。
《建築大師》是易卜生晚年(1906年)的作品,主人翁是一個人過中年的建築師。在他那個年代,建築師(Architect)並不像現在那麼走紅,非但可以蓋房子,還可以登上學院講堂開課授徒,並發表各種理論。西方二十世紀初所謂的「現代主義」,絕對是由建築師領風氣之先,維也納的「現代都市主義」就是由他們帶頭。奧圖.華格納(Otto Wagner)即是一例:他設計的那座「土地銀行」(Landerbank 1882-1884),至今被建築學界視為現代主義的早期典範。而二十世紀中期以後所謂的「後現代主義」,也是由建築師最先發難,帶動通俗、戲耍和解構主義的潮流。
「半浮士德式」的隕落
也許易卜生《建築大師》的涵意之一,就是十九世紀末傳統文化的焦慮:劇中這位以蓋教堂聞名的「巨匠」,深恐被新一代的建築師所取代,於是產生心理上的中年危機,非但不讓他的學徒獨當一面接生意,還故意引誘學徒的年輕未婚妻,後來卻在另一位年輕女性(既是天使又是魔鬼,挪威文的troll被譯成不倫不類的「山精」)的感召下,走向一種「半浮士德式」的結局。
我說這是半浮士德式,因為這位建築大師並沒有把自己的靈魂出賣給魔鬼,反而處處想和上帝交流(教堂塔頂是個明顯的意像),最終卻從剛建成的自己新居的塔頂跌下來。此次演出最出色的一段舞台設計,就是最終的階梯,在台頂燈光照耀下,大師拿着花環,步步走上梯頂。香港觀眾看到此處可能會暗笑:這有什麼了不起,香港到處都是數十層的摩天大樓,比西方任何教堂尖頂都高得多!從教堂到摩天大樓,這不正是從中古過渡到現代文化的建築象徵?奧圖.華格納蓋的「土地銀行」也不過四五層而已,但它象徵的卻是資本主義中產階級的突起,取代十九世紀的殘餘貴族文化;華格納在十九世紀末設計的另一幢名建築「公寓大樓」,現在看來並不出色,但在當年卻代表一種突破:中產階級要求的是另一種高尚而有功能的住宅,他們不再希望像貴族一樣住在古堡和古典裏。妙的是易卜生劇中那個門徒想接的生意,恰是供一對中產夫婦住的居屋。在中古時代的歐洲,所有藝術家都要依靠教會和教堂(當然還有貴族),但二十世紀初以後,從維也納到紐約,新的贊助人出現了:他們是資本主義的富翁和中產階級。試問還有幾位現代建築大師設計過教堂?貝聿銘設計的台中東海大學的教堂是少數例外。
藝術與資本的抗衡
這不禁令我想到一部老電影《源頭》(The Fountain Head),主角正是個年輕建築師,他特意孤行、恃才傲物,最終受到一個資本家的禮遇,得以發揮他的才能,蓋成一座紐約的摩天大樓。片中最後的一場戲,是他的未婚妻(也是富家女)慢慢從階梯爬上來,滿懷敬慕之情,仰望着高層樓頂的建築大師!易卜生如果再世,不知對這個根據 Ayn Rand (艾茵·蘭德)的名著改編的劇本作何感想?也許他會說:「你贏了!這個世界是屬於你的」。當年 Ayn Rand 本人從她的小說改編成電影劇本時,堅持一字不改,最後還加一段冗長演說,可視為她自己的宣言:她認為藝術家應該不受任何勢力控制,堅持走自己的道路,甚至要凌駕一切;換言之,就是一意獨裁,甚至扮演上帝角色。該書一出,響應者眾,但也有人批評她太過霸道,甚至有納粹主義的傾向。我覺得她雖把建築師抬上天,卻對資本主義毫不在意,看來她認為資本家終會為建築大師服務,變成「藝術」的工具。
我舉以上例子,並故意把兩個完全不同的文本對照閱讀,目的是想引起一點反思和討論:現在的建築大師地位又如何?我們是否可以用 Ayn Rand 的看法,把建築師視為至高無上的藝術家?後現代理論家批評現代主義,其中一條正是這種個人崇拜式的霸道主義。難道藝術不該為人民和社會服務?這種批評,卻在現今的香港應驗,沒有一位建築師膽敢一意孤行;幾乎所有香港建築物都是「服務」至上:表面上是為市民(如公共房屋)和社會服務,其實是作為地產商、發展商和政府服務;建築師淪為附庸,一切遵命而行,而能夠發揮個人創意的空間少之又少。也許只有少數例外:一是即將興建的政府辦公區大樓,招標中的模型早已引起討論;另一個是由馬會集資主導的中央警署文物保護設計,但仍不忘在中央庭院蓋起座摩天大樓,名為「庶民」服務。
中國成為建築師競爭樂土
在中國內地的情況則恰好相反:各大都市競相蓋建,中國成了世界各建築大師的樂土。空地那麼多,而且資金雄厚,地方政府積極支持,地產商早已和政府聯成一氣。在這種大起大蓋的氣氛籠罩下,建築大師,多是外國人,又成了「太上皇」。然而他(她)們真正了解中國社會和人民的生活嗎?又有多少人深通中國文化?然而蓋起來的摩天大樓將會逐漸改變中國都市的風貌和人民的生活方式。這一方面的焦慮似乎不在這些外來大師們的考慮之列。
我不禁懷疑有多少建築大師看過易卜生的劇本?即使看過,也會說早已過時,或者說現在的徒孫們早已超過當年的徒弟,而 Master-builder 也脫胎換骨成了Master-architect。或許香港或內地有人願意改寫易卜生的劇本?
原刊於《亞洲周刊》,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