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樹之歌——奚淞的佛陀寓言

奚淞用寫實畫法,展現了一個充滿靈氣的幻境,使我看到畫中的「靈光」。
封面圖片:大樹之歌(Pixabay)
 
奚淞用寫實畫法,展現了一個充滿靈氣的幻境,使我看到畫中的「靈光」。
 
我是個俗人,卻對不俗的藝術世界嚮往不已。2010年3月中從印度旅遊歸來後,恰逢台灣藝術家奚淞在香港開畫展,我和妻子於3月底特往觀賞,觀後大有所悟,甚至覺得奚淞的畫是為我「解惑」而開的,因為這些藝術品的主題大多與佛教和印度有關。
奚淞為母親而畫的33幅白描觀音菩薩像早已變成當代繪畫的經典之作,其工筆之細,令我嘆為觀止。此次令我驚異的是奚淞的另一組油畫系列《大樹之歌—佛陀的故事》,它恰好可作我的印度朝聖之旅的對照。
 

畫中靈氣 現實不再

 

這幾幅油畫顯現出來的北印度風光,當然和我目睹的現實大相徑庭,並不足奇,但令我訝異的是畫中的大樹和從樹葉樹幹後滲入的各色陽光,這就是《大樹之歌》的主題。奚淞參佛已有二三十年,他的美術功夫也若有神助,畫中陽光從樹葉中斜照下來,投下無盡的暖意,細看之下,又發現各畫中的陽光色彩大不相同,奚淞選了其中四幅,編成《心靈四季》,作為佛祖生平四個階段的寫照,定名為《春·出生》、《夏·正覺》、《秋·初轉法輪》、《冬·大般涅槃》,以不同的色調和光譜表現大自然的美景﹕日出的藍和靛,中午的黃和綠,午後的澄黃,和落日黃昏的黯紅。此外尚有佛祖向兒子和幾個弟子講道的場景,栩栩如生。他用的是寫實畫法,卻展現了一個充滿靈氣的幻境,他又說﹕「佛法微妙宛如大自然光照一般透徹。」我不禁想到一個英文字illumination——照明,它不但使我看到畫中的「靈光」,而且再次體會到班雅明所謂的藝術品的aura(靈氣),然而這股靈光卻在現實的印度消失了,至少我體會不到。
 
我隨著旅遊團的虔誠佛教信徒到各聖地遊覽,包括佛祖降生的藍毗尼園、湼槃的卧佛殿、修練的靈鷲山和悟道的正覺大塔。別人洗心參拜,我卻感到紛擾,總覺得現實與想像之間的差距太大了!我非但無法專心,而且處處被印國的貧瘠環境打亂了心。這種「靈亂」(distraction)的心情像夢魘一樣籠罩著我,回港後頗感沮喪,久久不能自拔,直到看了奚淞的《大樹之歌》。
 

《大樹之歌》洗滌煩惱

 
《大樹之歌》系列中的樹,又以《正覺》悟道那幅畫中的古樹最大,只見正午的陽光從潤綠的樹葉中滲了進來,照亮了樹下靜坐的佛祖——儼然還是一位翩翩公子,長了一頭黑髮(佛祖出家時只有斷髮,沒有剃髮,見此系列另一幅畫),陽光照亮了他的半邊臉,和肩上披掛的澄色布裟。香港佛教雜誌《溫暖人間》曾將此畫的下半部分放大置於封面,只見佛祖雙目半閉下垂,怡然自得,和藹可親,毫無高不可攀之氣,和大多數中國人心目中的佛祖形象——早已成了中國和尚——大異其趣,也啟發了我另一種臆想﹕原來佛祖還是先入世再出世的,他不能以骨瘦如柴的相貌來拯救世人於疾苦,因此就不能只作苦行僧,所以他在數年節食修練後,終又接受牧羊女的乳酪飯來養生;所以他在菩提樹下悟道的形象也應該是雄姿英發的,那年他只有三十五歲。
 
我在這幅畫前駐足良久,逐漸感受到那棵大樹的秀麗,甚至覺得自己也進入畫中,得到聖樹的庇蔭,一股清涼之氣直透我心,洗滌了千絲煩惱,似乎連我這個俗人也突然開悟了。
 

奚淞的印度之緣

 
我知道奚淞和台灣的不少藝術家——如林懷民和賴聲川——都曾到過印度旅遊,也走過這條同樣的朝聖之路,他們和我不同,能夠從現實經驗中汲取靈感,化腐朽為神奇。如今回想起來,林懷民的幾齣舞蹈——特別是《九歌》——何嘗不也從印度得到靈感?其實藝術本身就是一種對現實的超越。我猜奚淞畫中的大自然美景得自於畫家自己的佛性。他說「佛法深細內涵,遍布於日出日落、四季變化更迭裏,也蘊藏在每位有情肉眼所能辨識的光譜之中」,我離佛緣尚遠,自我肉眼辨識不出,卻無端端想到馬勒的交響曲《大地之歌》,最後那兩句唐詩是經過馬勒改寫,把大自然的美景作為死亡的反照。
 
奚淞和馬勒的藝術旨趣正好相反,即使在那幅《大般湼槃》畫中,落日黃昏的陰影並不代表死亡,那數道黯紅色的陽光照亮了斜卧圓寂的佛祖身上的紅袍,讓我感到他並沒有死,只不過在安睡,而大地還會回春——又回復到佛祖誕生時那幅綠油油的美景,只見淡藍色的蓮花池畔樹蔭下,摩耶夫人騎在一頭大象上緩緩前行,身旁有侍女騎在另一頭象上隨行。據傳說,佛祖是夫人在樹蔭下休息時從她肩膀中跳出來的,我看此畫時卻覺得小佛祖是生於蓮花池中;日光倒影之下,大地一片喜悅,竟不自覺地微笑起來。這就是奚淞繪畫的感染力。
 
生活在香港這個「後現代」的商業社會,我往往感覺疲憊,想不到看完了奚淞的畫展後,我又頓感精力充沛。此次印度之旅,我還帶回了一片佛祖菩提樹(連這棵大樹也是第四代了)的枯葉(一位團友送的)以資紀念;看了奚淞的畫,恨不得也想從畫中摘下一片綠葉,甚至覺得它更真實,因為它喚回了2000多年前的歷史——那時人間可能更疾苦,但印度的大樹肯定更茂盛。
 
原刊於亞洲周刊,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李歐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