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平民如何看待中國?──中國外交政策的啟示

2020年皮尤研究中心研究據顯示,全球陷入「討厭中國」的熱潮,看似是無法挽救的局面。但外國人真的是鐵皮一塊嗎?中國的「戰狼外交」一定會成功嗎?中大社會學系榮譽客席教授謝宇的研究或能啟發中國外交的未來。

近來,許多西方國家不斷鞭撻新疆和香港問題,而亞裔在外國受到岐視的情況也日益嚴重。美國皮尤研究中心指出,由2002年至今,發達經濟體民眾對中國的好感愈來愈低,各國過半民眾均不「喜歡」(unfavourable)中國,中國未來的外交應該向哪個方向走?

平民外交還是中美關係主軸

國人對此想法各異,有推崇「戰狼外交」者認為,中國日益強大而西方衰敗以至今日之局面,唯他國無力左右中國發展,北京毋須再顧慮別國的觀感;另一派則認為中國不可放棄「韜光養晦」策略,繼續致力彼此互相了解,維護中美的共同利益和全球局勢穩定。

無論如何,中美並未輕言放棄全球化,而且民眾也不可能完全斷絕來往,背後往往蘊含更加複雜的情感。因此,國人實在有必要了解彼此對對方的態度,才能決定未來應對方式。就此,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榮譽客席教授謝宇綜合自己多年的研究經驗,3月5日在中大以「全球的對華態度:社會事實與詮釋」為題演講,以增進大家對當前中美關係內涵的認識。

謝教授與清華大學、人民大學等學者發起超過8個不同題目的研究,探討是什麼原因造成「討厭中國」的趨勢。(普林斯頓大學圖片)
謝教授與清華大學、人民大學等學者發起超過8個不同題目的研究,探討是什麼原因造成「討厭中國」的趨勢。(普林斯頓大學圖片)

謝教授認為,隨着網絡科技日益發達,雙邊關係不再由外交家和政客主導,而是由民眾交流的方式決定去向,因此,民間交流對政府制定外交政策的影響愈來愈大。

而且,中國過往投放了不少資源來增強軟實力,例如在外國的孔子學院和傳媒。即使對外政策漸趨強硬,也不代表中國政府完全放棄「軟實力」這一條路。外國的公共意見(public opinions)是中國軟實力的重要指標,因此外國民眾的態度對中國政府也是相當重要的參考。

因此,自2007年起,謝教授與清華大學、人民大學等學者發起超過8個不同題目的研究,探討是什麼原因造成「討厭中國」的趨勢。

善用文化 宣傳中國

研究發現全球對華態度可以分為兩派。其一,中國投資力度愈大的國家對中國的好感愈高,這些國家包括部分非洲國家、泰國、馬來西亞,當地超過七成的民眾對中國有好感。

然而,當某國人類發展、民主指數和中國出口到當地的商品佔比愈高,當地民眾則對中國態度愈差,尤其是那些發達及鄰近國家,例如印度、韓國、日本、越南明顯對美國的好感比中國高。因為他們傾向以自身的價值觀來看待他國,在他們的認知中,中國民主程度和勞工福利都不符合他們的期望。

所以,謝教授認為,隨着中國國力增強,大量投資外地,發達國家的政客有可能因應國內民情,表態反華和制定反華政策,以爭取更多的選票。

但研究也發現,外國人對於中國文化並未如對中國政府般反感,這是十分耐人尋味的。如果中國政府有意提升其國際形象,不應只強調經濟成就,而應着力宣揚歷史悠久的文明遺產。

美國人的真實內心?

為什麼發達國家的民眾認為現代中國具侵略性?謝教授認為,大部分外國人未曾深入了解,甚至不曾到訪中國,而大眾傳媒許多時候是了解中國的唯一渠道,正是他們形塑了中國的國際形象。

根據調查,29歲以下的美國人、受過4年大學教育或更高等教育的人,對中國普遍持有更多的容讓和有好感;曾經出國或到訪過中國的人對中國的好感,更是大幅拋離沒有出國經驗的人,這或許正反映了中國需要加強旅遊方面的宣傳。

雖然在國人的印象中,美國人對中國的觀感多是不好的,但歷史上,他們的態度卻是起起伏伏的,例如在二戰和改革開放初期,美國人都相當看好中國的發展。

中國政府在外交場合上,過於強調自己的競爭力和經濟成就,以為藉此可以令人親近是不正確的。圖為中國外交部長王毅2016年出訪俄羅斯。(Wikimedia Commons)
中國政府在外交場合上,過於強調自己的競爭力和經濟成就,以為藉此可以令人親近是不正確的。圖為中國外交部長王毅2016年出訪俄羅斯。(Wikimedia Commons)

值得留意的是,許多美國人並不認同中國政府的外交作風,認為中國政府在不少全球議題上「卸責」,也誤以為中國的政治制度無法滿足民眾所需,但根據皮尤研究中心在2020年的研究數據,中國超過七成人民滿意政府施政。

謝氏的同儕、心理學家Fiske認為,在不熟悉外國的美國人中,亞裔人印象中讓人覺得是地位崇高、競爭力高但欠缺親和力的「外人」(out-group)。因此,中國政府在外交場合上,過於強調自己的競爭力和經濟成就,以為藉此可以令人親近是不正確的。

如此看來,一些在YouTube活躍的留華西方人士並不如他們所想,因為中國經濟發達和物質文明豐盛而喜歡中國,更大的原因或是出於中國人十分盛情款待他們。

大眾傳媒如何形塑中國的國際形象?

《紐約時報》是美國知名和深具影響力的大眾傳媒之一。研究人員深入1970年至2019年超過26萬份《紐約時報》文章,發現自2000年後,《紐約時報》大幅增加刊登關於中國的文章。在民主、意識形態和管治方面,那些文章均對中國持負面態度,但在文化和全球化則是大力稱讚中國,或許反映為什麼美國民眾對中國的態度如此兩極化。

而當中的起伏又如何解釋?謝教授認為,美國人普遍依賴《紐約時報》背後的輿論領袖,包括國內政經精英(power elites)和諸如基辛格等自由派中國專家來了解中國國情。這群精英相信,經濟自由化會推動民主發展。在部分已故中共領導人,例如鄧小平、趙紫陽肯定下,美國對華政策也一直以這個為基礎。

特朗普推崇「美國優先」,並以此對中國展開「貿易戰」。(Wikimedia Commons)
特朗普推崇「美國優先」,並以此對中國展開「貿易戰」。(Wikimedia Commons)

中美關係上的主要事件,例如西藏問題,一直牽動着他們的對華態度。如發展符合這些精英的預期,則會增加他們對中國的好感,反之則會對中國反感。因此,他們的發言也會影響美國民眾的對華態度。

特朗普上台後,不相信中國專家和不接納他們的政策建議,推翻了華府十多年來的習慣,但以前包括列根總統在內都有聽從他們的意見。但是,拜登沒有改變特朗普的政策意味什麼?仍有待觀察。

什麼議題在主導我們的情緒?

謝教授在研究中發現,中國人和美國人的關注點相異甚遠。中國人關心在南海發生的種種爭執,以及邊界等實質問題。我們十分討厭美國的霸權態度和社會上充斥岐視與偏見。

美國人則比較關心中美關係對全球化和抽象的價值影響,包括網絡安全、人權和環境等問題,他們討厭的是中國在污染和管治方面的表現,以及「共產黨人」本身,反而人權及自由程度不及這些項目。

但兩國民眾並不是完全敵視對方的,而中國人對美國的好感更甚於美國人對中國的好感。我們十分欣賞美國的先進經濟體系和科技,其次是教育和民主;而美國人則十分欣賞中國的經濟科技發展及其貢獻。

美國人對中國在少數民族地區政策的反對情緒,或許是出於美國國內政治形勢變化和新冠肺炎。

其實,美國民眾對於是否與中國「貿易」和「打貿易戰」是持不同意見的。特朗普和共和黨等死忠支持者無差別地認為要和中國在貿易領域開戰,但是,更多的美國民眾對於是否與中國貿易並非一味反對,而是視乎美國民眾認為中國是否在「正確的路線」上運行和對全球有沒有「威脅」。在新冠肺炎疫情上,美國人對中國人的信任程度可謂直線下降。

由於新冠肺炎肆虐美國,導致美國人更加討厭中國,在一些州份更出現襲擊華人的事件。(Shutterstock)
由於新冠肺炎肆虐美國,導致美國人更加討厭中國,在一些州份更出現襲擊華人的事件。(Shutterstock)

縱使拜登上台,或可改善美國人心目中的中國形象。但說到底,謝教授認為,美國人不太認識其他國家,「有時我們高估了中國在美國人心目中的重要性」,不論是支持或者仇恨我們。

至今,美國人仍沒有一個穩定可靠的渠道來認識中國,因此,他們只能依靠政治宣傳口號和政黨立場來判斷中國是否是一個「好國家」。拜登對華政策仍是十分含糊,謝教授認為,當拜登的對華立場變明顯或其他政治領袖突顯出立場時,美國人或許會跟隨他們的想法。

全球陷入分裂,中國如何應對?

會議上,謝教授被問及中美關係的未來,謝宇教授直言不樂觀:「人類踏上了一條不好的路,許多人認為換了總統便沒事,但全球正面臨更大的分裂,大部分發達經濟體的反華情緒強烈,未來不太可能改變。」

外國人不了解中國固然是其中一個因素,但是從多個研究得知,我們不能單單歸咎於全球的反華情緒完全是出於意識形態或文化上的分野。他舉例,越南信奉共產主義,但他們的民眾也對中國的觀感很差;韓國、日本文化傳承自中國文化,但也如是。

所謂「戰狼外交」,或可以理解為中國在國內的執政模式延伸到外交政策上,例如「孔子學院」給外國人的形象是中國政府的一個駐外辦事處,即使本意是無關政治,只是宣揚文化,也受到外國人質疑。這些政策並未如其他外國機構般「在地化」,讓外國民眾較容易接受、不抗拒,正如英國文化協會、法國文化協會均是以獨立機構形式,配合當地文化來宣揚自己國家的文化,值得反思是否有效改善中國的國際形象。

他重申,這並非政治意見,但這些均是中美關係未來必定會涉獵到的議題,需要不斷反思和改進,而目前的研究仍是初探階段,各種答案仍有待進一步整合和分析。

論者簡介

謝宇教授為華人著名社會學家、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社會學系與普林斯頓國際與區域研究中心教授,致力研究社會分層、人口等議題和推廣中國的社會學實證研究,並兼任多所大學的客席教授,包括北京大學、中國人民大學、上海大學、香港科技大學及香港中文大學。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