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五一六」是中國文化大革命年代一個重要政治日子,中共中央於1966年5月16日通知,正式拉開文化大革命10年大災難的序幕。今年,55周年之際,曾經歷過當年文革的彥山,借大學時期寫於潮州「是痛苦的歷程,靈魂的呼喚」的文章,感概「刻骨銘心的記憶,已成歷史的沉澱。」因文章較長,本社分數日刊出,以饗讀者。
我是一個苛刻的修道者,敲打靈魂的自虐者。我反覆研讀《家庭、私有製和國家的起源》。毛主席的「鬥私批修」使信者和不信者變成行動的小丑。我在撬開粗糙的貝殼,鎚打人性的珍珠有多少自私的骯髒雜質和生存法則的本質。
只有了解農民,才能了解中國,這才是一本「皓首」尚未能「窮經」的大書。
狡猾與聰明,懶惰與勤勞,小氣與豪邁,膽怯與英勇;下流又高尚,無知又博學,殘忍又善良,醜陋又美麗……偉大的祖國,貧窮的母親,驚天動地的歷史時間,昏天黑地的社會空間。我卡住喉嚨不再說話,我放開喉嚨又想大聲說話。
當我受不了這種自討苦吃的折磨,我只能命令自己去想妳。妳的形象愈來愈模糊,愈像是彩色的幻影。清晨,我趕着老牛出棚,露珠在草尖撒嬌打滾。天空,淺紫色,凝脂般的軟玉。5年間,多少次太陽在這裏升起,有時候,妳就是撒嬌的露珠,從葉尖掉到草地裏……
小油燈,燻黑了燈罩和蚊帳,我艱苦硬啃《自然辯證法》、《反杜林論》,也翻開《資本論》。太難了,數學與化學居然是攔路的小石子,思考時受阻礙,無知與無能又讓心裏刺痛。「啦咪」的嘲笑是對的,我們缺乏更多的知識,羞恥與不服輸又輪番攻佔思想高地。
天空,有時沒有月亮;天空,卻經常有眨着眼睛的星星。孤獨者,沒有師友,沒有討論,沒有突破,沒有超越。我渴望知識,我渴望我的大學……
周總理和毛主席先後走了,四人幫抓了,鄧小平復出,大學也開始招生。遲了10年,我,也進了大學,78級中文系。
妳在哪裏?打聽,沒有令人意外和驚喜的訊息。1979年五四青年徵文,短篇小說《枯萎的小紅花》獲得一等獎,對不起,我把妳,把陳通流,還有別人的故事揉在一起,成了已枯萎的紅花,擺上了祭壇,給傷痕文學抹上小小的一筆。成了周圍小名人,我沒放在心,低調守住少年的夢,苦澀的秘密。萬里晴空,沒有一朵雲,也沒有一滴雨。
世界畢竟很小,我的室友是妳哥哥高中的同學。妳,出國了,到大洋彼岸,到美國去了。我懸着的心,踏空直往下墜,一直往下,沒有底……我掩飾自己,沒細問,不知道是留學,還是嫁人,不想去問原因。那天,日記寫着:該來的來了,該去的也去了,萬里晴空,沒有一朵雲,它均勻體面地與無邊的藍色溶合在一起。唉,只有一條曲卷頭髮的雲絮,孤獨地在心靈的天空飄來飄去。
這個年代,是哭的年代,陶斯亮給她爸爸的信把許多女教師女同學的淚腺拉長。所有的電影,所有的小說,都離不開雨的季節,哭的主題。這個年代,又是笑的年代,所有歌曲,多麼歡快,多麼豪情,幾乎都是笑聲組成的旋律。我,還是笑不出的人,臉部的線條太僵硬。直到後來,直到後來的後來,書愈讀愈多,才慢慢融化我臉上的堅冰……
1979年初夏初稿,改於2012年6月。
〈雨──驪歌•慢板〉七之七
本系列文章:
- 〈少年初嚐愁滋味〉(七之一)
- 〈慷慨悲歌自陶醉〉(七之二)
- 〈文革紅潮的洗禮〉(七之三)
- 〈隨風而去青春夢〉(七之四)
- 〈莫斷迴腸傷往事〉(七之五)
- 〈一朝翻身把歌唱〉(七之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