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本社專訪何文匯教授,並將他的答問整理成一系列文章。此為第一篇。
何文匯論語文教育系列
(一)學好英文 首重語音語法
(問:為何你自學,中英文都這麼好呢?你是中文系教授,很多人會以為你英文不一定很好,誰知也這麼好。尤其這個年代的學生,學好一種語言已經不錯了,很多時兩種都不怎麼樣。)
有時是機緣巧合,學語言也得有個環境,現在可能沒有了。以英文為例,現在我隨便打開收音機或電視機,聽到那些人說英文,我寧願他不說好了,不如全部用中文說完。加句英文,通常就「出事」。要麼發音不準確,要麼用錯字詞。我記得有一次聽收音機,受訪者說他在牛津讀 Engineering(工程),主持說︰「那你日後就做 “engineerer” 了。」他以為 engineer 後面加 er 才像工程「師」,說完也意識不到錯了,說完就算了。又比如西九有個項目叫 Grand Austin,他就說「Grand Aus 甸」,倒像中文翻譯過去。他沒有語言環境。
我在中大當教務長時,大學教育資助委員會(UGC)曾集合一些大學,研討如何提升英語水平。我就設計了一個「國粵英語精修課程」,全中大的學生都要讀。一年級所有學生進來,無論選修什麼科系,都要讀,必考。當然很多學生反對。那個課程學些什麼呢?其實就是學查字典。
說起來膚淺無比,但其實我們香港人,別說學生,即使是老師,你知道如何查字典嗎?你拿起一本 Oxford Dictionary,一揭,不會讀這個字,但見旁邊一堆國際音標。國際音標的音最準,否則你永遠「靠估」(靠猜)。如果不學國際音標,根本不能掌握發音。不能掌握發音,就無法跟那種語言建立深厚感情,無法駕馭它,慢慢會跟它有疏離感。但如果你正正式式學了國際音標,而且通過考核,你的記憶就會牢固得多,你就可以用這種方法去掌握語文。字典不只教發音,還教造句,無形中你連語法也一併掌握。
人家一開口說兩個英文詞語,我便知道這個人的英文根柢。發音差,因為沒有人指導。不學語法、發音,學外語便是浪費時間、心力。既然不是母語,便應該透過文法、音標來規範學習,千萬不要讓他讀錯,一讀錯便很難改,其實是累了學生。
「不學語法、發音,浪費時間心力,大錯特錯。」
話說從前,我們要讀 grammar books(語法書),每日都要學 grammar。教育局的人跟我說,當年的教育署長 Ken Topley(陶建,後來成了教育及人力統籌司),跟他的謀士抄襲了一套外國學英語的方法:communicative approach(傳意學習法),鼓勵人們多說,多 communicate,少學文法,因為文法很枯燥。尤其當那個不是你的第一語言時,學 grammar 真是枯燥無比。
然而這一套方法大錯特錯。學英語可以很枯燥,但若老師教得生動,就不會枯燥了。反過來說,學中文也可以很枯燥,主、謂、賓、定、狀、補也一樣非常沉悶。但如果沒有語法規範,你就不能掌握語言,不能駕馭它。
當時他們甚至親身到學校,推廣這個口號︰“Throw away your grammar books.” 他們以為 grammar books 遺害至大,令一個人對那種語言失去興趣。這是他那些督學告訴我的。告訴我的人當時已位至 directorate,就是署長級的。——那就糟糕了。學生沒有學過 grammar,日後如何教英語?Ken Topley 時代,是見證英文走下坡的時代。
教育局前局長羅范椒芬(當時還沒有問責局長),做了一件撥亂反正的事,就是要教師考 benchmark。這是痛苦的,教師也是受害者。如果他們像我們一樣,以前每日拿着文法書來學習,就不會害怕文法——想考便儘管考吧。可是那些教師,小時候根本沒有這種訓練。於是他們很氣憤,上街示威,後來政府有些許讓步,即是有這個或那個資格便不用考,但還是有一些人要考。羅范椒芬後來以局長的身份說過——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英文教師最弱的是語音和語法。這正是我一向最擔心的兩項。
如何學習文法?
如果沒有文法書指導,語法絕對不會好。你寫英文,或是任何外文,擔保你每寫兩行便有語法錯誤,你自己不察覺,而且你的寫法一定沒有英文的模樣,而像從中文轉換過去。
學文法,我的經驗其實挺好。我們以前在聖若瑟書院,有那個語言環境,因為你被逼說英文,又剛巧有幾年愛爾蘭修士教英文教得挺好。後來有一位我們認為最好的,還俗了,還結婚生子,大家也不再提起他。他當時教的英文很好。後來我也參考類似的做法,例如教作文,不過我想現在很多人都這樣教了:當時他把我們寫的句子很用心地寫在黑板上,一邊寫一邊發問。這樣很好,有交流。 「你知不知道哪裏錯了?」他會問,用這種方法告訴你怎樣寫才對、句子組織的問題出在哪裏等等。這是切身的,是同學和自己的句子,同學自己會比較留意。他便用這種方法,活學活用地去教語法、句子結構。我覺得很好,因為很容易記住。所以說,讀文法書本身,可能會枯燥,但把它變作活生生的例子,會令你對語文的興趣大大增加。
後來到了英國,鑽研了一本書 The Complete Plain Words,是寫給公務員學習的,作者和修訂者後來都封爵,是很高級的公務員。當年香港的公務員也很着重英文,現在一般的公務員就不是這樣了。他們英國人一樣要磨練英文,主要是組織——怎樣才最簡潔有力。所以書叫 Plain Words,後來加了 Complete,就有集大成的意思。 這本書我經常看,因為可以磨練自己,但如果你沒有那個水平、根柢,看這些書籍就會枯燥無比,看完也會忘記,所以一定要打好根柢。打好根柢就像我們以前在聖若瑟那樣,要念書,要學語法,然後老師把你作文的問題句子拿出來分析。我後來教詩教對聯,也把學生的詩句拿出來批改,這樣他們才會「入心」。一定是這樣的。
純粹拿着文法書念是不可能的,沉悶死了,一定要應用。有些是你一定會忘記的,但不要緊,如果你用 plain words,你句子的組織一定不會太複雜。太複雜的句子根本不需要學習,慢慢再處理。那些已是修辭技巧了,很高深的。
說回當時我做教務長,推行「國粵英語精修課程」,背後的哲學是什麼?學習任何語言,如果不是你的母語,你單靠傳意學習法,並不能達到學習目標。母語是獨特的,三歲之前,全部都靠模仿學習,完全不費力。掌握母語,可以不學語法,日後自然而然會疏理、歸納。學習非母語,不通過語法、不通過規範發音,永遠不會 excel(擅長)。現在香港人的英文就是這樣,問題相當大。
「國粵英語精修課程」考試內容有:英語則看音標寫出字,或看字寫出音標,當中又以後者困難得多。普通話則考漢語拼音方案,這樣才會查漢語詞典。否則又不會讀,又不會查漢語拼音方案的符號,那還不是浪費時間?粵語則考反切和粵語拼音。總之都旨在教學生使用字典。
當年我在中大提出的計劃,在教務會(Senate)通過了,在學生會遭到反對,而且是連續數年的學生會都反對,但我是一定不會讓步的。我唯一的讓步是不及格不會影響畢業,但 transcript 仍會顯示分數。那麼學生自己會盤算一下,也不會讓自己不及格,因為不及格不好看。
我現在仍然堅信,除非英文是你的母語,否則一定要學語音、語法。現在這個時代,如果希望英文成為子女的母語,易如反掌,我已經讓自己的朋友嘗試過了。只需要打開 Disney Channel,讓孩子每日去看,英文便會是他的母語,但一定要在三歲或以前。每天看英文台,英文會很好。他學的第一個詞可能是 Thomas(火車頭),但他不會去質疑為什麼 Th 會讀如 T,因為那是他的母語,寫成 Th 或 T 不會去介意。那時他們連思考也都用英文。有些人經過思考,見到 Th,便可能認為是念 θ 聲母,那麼便錯了。其實 Thomas 的 h 只有送氣的意思,不代表 Th 連讀。
要小心的是,英文其實是相當容易的語言。除非孩子「梅花間竹」地去看中文台和英文台,否則會排拒中文,因為中文難。中文是方塊字,音調多,相對地難學。想只學好英語容易,想同時學好兩文三語則難。如果先學好中文,長大一點才學英文,這樣講英文難免有口音,但仍然可以講得流利,仍然可以寫得通順,因為英文其實比中文容易。但如果要全盤西化,則當別論。
待續
何文匯教授,香港大學文學士及哲學碩士,英國倫敦大學哲學博士。曾在美國威斯康辛大學及香港中文大學任教,並曾任香港中文大學教務長及香港中文大學—東華三院社區書院校長,現任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榮譽教授。著作包括《人鬼神》、《詩詞曲格律淺說》、 《粵音正讀字彙》、《粵音平仄入門》、《王子復仇記》、《文匯文選》、《周易知行》等。
(圖片:灼見名家傳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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