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上月舉行大選,自1959年獨立以來長期執政的人民行動黨(People’s Action Party)得票69.9%,取得新加坡國會89個議席中的83席,大獲全勝。是次選舉為建國總理李光耀逝世後的第一次大選。有人說,李光耀一連七天的國葬禮,群眾魚貫而入、瞻仰哀悼,從這大場面看,這結果是早就預見的。然而,相當數量的新加坡人──不只落區挑戰的反對派──連人民行動黨核心人物、前外交部部長楊榮文,也表示「完全沒有預料到」。
前外交部長亦感意外
楊榮文感意外的,是人民行動黨的得票率比上屆升近一成。人民行動黨於2011年大選表現失準,在很多選區的支持率正在下降。在部分集選區和單選區,執政黨與反對黨的選票差距不足5%,為人民行動黨的長期執政敲響警號。楊榮文那時出征阿裕尼集選區,正以45.29%對54.71%的得票率,敗給工人黨秘書長劉程強和主席林瑞蓮領導的團隊。這幾年國內外不少目光,都在憧憬新加坡第一個上台執政的反對黨,期待一個改變。不過,新加坡人用選票宣示了,他們不想變。楊榮文相信,這是選民冷靜過後的決定:「他們雖然發覺目前新加坡確實有問題,但仍是個美好的國家。」新加坡美好嗎?從今日香港望向彼岸,不少人確有同感。起碼,不用顧慮住屋問題。
新加坡角度看香港
很多評論喜歡比較新港雙城,上至宏觀經濟、金融地位,下至房屋政策、優才計劃,逐一比對。為何超過九成新加坡人能擁有自己的物業?為何專才都選擇長居新加坡而棄香港?新加坡經濟發展會否拋離香港?我們習慣用香港人的角度出發,看到的是土地問題、中港矛盾、新港競爭。楊榮文身為新加坡人,卻看不到香港缺乏土地,反而羨慕香港有個中國,冀望與香港合作。
楊榮文在新加坡敗選後,轉到香港擔任嘉里物流聯網有限公司主席,後又被特首梁振英邀請,加入香港經濟發展委員會。轉眼來港已三年半,見證香港近年的大事,他會如何比較雙城?「香港與新加坡有很多共通點:企業互相投資、人民彼此往來。兩地是互相緊扣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只有主權不一樣
他跟記者逐項比對,「一、我們都受(英國)東印度公司影響;二、同是華人為主的社會;三、亦是前英殖民地,行英國制度;四、今日都是高效率的國際金融中心。談到大學、醫院、社會福利、住屋,皆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確實,新港兩地在土地面積、社會發展程度、人口方面亦相當接近。「記得金融海嘯後,在某個場合見到曾蔭權,我說為何兩地政策不同,結果卻是差不多?他說是因為文化。我同意,那是比政策理念更深一層的。」如果要找兩地的分別,他認為只有主權:「新加坡位處東南亞中間,獨立而自主;香港則實行一國兩制,其他都不太有分別。」
制度使特首地位弱
話雖如此,這個分別卻相當關鍵。今日新加坡實行西敏制(Westminster System),國家總理是國會多數黨領袖,因而可以在國會內主導法律的制定,實現政府的意志;而香港的制度由殖民地過渡,特首是根據《基本法》由選舉委員會選出,再由中央政府任命,在任期間不能為任何政黨的成員,因此於立法會較難獲得多數支持。楊榮文指出,這就帶來認受性問題:「特首選舉是有限制的選舉。立法會議員得到過萬選民授權,現屆特首卻只得689名選民授權,議員便自覺比特首有更高的政治認受性。領導不只是法律授權,而是道德權威(moral authority)。只要特首不是直接由公眾選舉授權,認受性便永遠比議員小,政治上的地位很弱。」
與梁振英20年交情
楊榮文與現屆特首梁振英相識已20多年,那時他剛從軍隊退役,當選國會議員,李光耀派他出訪香港,他在那時便認識梁振英。「我認為他是個很認真的人,不怎麼說寒暄話,每次談話皆是認真討論,不會只喝杯酒、吃頓飯。」楊榮文欣賞他於2012年特首選舉的表現:「他說的『民生無小事』很重要,那是民主政治的核心。你不能只做大事,你所做的最後必然要為普通市民好,他們會感受到。這不代表他們要你做的,你都做,而是讓他們信任你。在那次選舉,即使唐英年最初是大熱,他靠爭取公眾支持,令選委會的人改變看法,我有很深印象。」
建議善用社交互動
然而,梁振英上任三年多以來,民望每況愈下。據港大民意研究計劃調查,其最新評分為39.2,支持率淨值為-42%,比前兩任特首都低。楊榮文認為,他缺乏政黨支持,政策倡議亦在立法會孤立無援:「在新加坡,若是較難通過的法案,政黨會在每區落力解釋因由。香港沒有執政黨,訊息要如何傳遞呢?立法會議員沒必要聽你的,傳媒報道也一般會找自己的角度,而不是直接傳遞你的訊息。」新加坡政府及國會議員都懂得運用互聯網作宣傳工具。楊榮文以前寫博客,今日轉用 Facebook,訂閱者已近95,000人。他建議梁振英善用社交平台:「建立一個推動政策宣傳的平台,陳述你的願景,將人們團結,並讓他們看到未來和希望。」
政府未能提出願景
今日政府處處受到挑戰;港人迷惘,望不見希望。特首不獲認受,拖慢整個政府架構的運作,難以畫出長遠的治港藍圖。「現在的系統讓任何政府都難成大事。我剛進經濟發展委員會時便說,如果前港督衛奕信沒有發展赤臘角,仍舊用啟德機場,今日的香港會是怎樣?1990年時玫瑰園計劃受到許多質疑,但只是相隔25年,赤臘角已經不堪負荷。如果我們不做好這些大事,15年後香港就會很糟。」楊榮文認為,香港並不缺地。「香港預留給郊野公園、農地等用途的土地,比整個新加坡還要大。新加坡有海軍、空軍基地和軍事訓練用地,但感覺上空間還是比香港多。香港確實是多山,但這裏的土木工程技術是世界最先進的,怎會缺地讓人民安居?對我來說,這是個不合理的結果。」
雨傘運動是過程
不合理的系統,產生不合理的結果。楊榮文指出,問題不在於政策理念,也不在行政人才,而在於政治:「若有直接選舉,候選人就憑政綱說願景,爭取支持。贏了,便實行,這就是民主。」這難道不就是香港人想要的普選嗎?去年歷時79日的雨傘運動,楊榮文也親身到過金鐘佔領區,對年輕人的印象不錯。「那時我跟生意夥伴一同去觀察,見到學生互相合作,定時清理地方,維持佔領區乾淨;他們知道自己在佔領區的義務。對我來說,香港年輕人很好,這是佔中以外的方面。」他將整場運動看成一個過程,「社會需要改變、進步。新加坡在50年前獨立,有足夠時間發展本地政治文化,而香港的一國兩制只是近年的事。我認為今日我們見到的正是香港政治文化,在一國兩制中的改進過程。」
新港關係如牛津劍橋
有人認為改進,也有人反認為是破壞。有不少評論指,新加坡樂見香港經濟受政治拖累,坐收漁人之利。楊榮文又如何看?「我曾與衛奕信談過這個問題,結論是新港關係,合作多於競爭,互利帶來的機會比取締對方大。就像劍橋與牛津,其中的競爭被誇大了,實際上主導的是合作關係。如果香港經濟下行,新加坡可能在短期內獲益,但長遠卻會損失慘重。」楊榮文關注新加坡的利益,慨嘆香港年輕人看不到中國好的一面:「在新加坡,我們沒有另一個國家這樣支持我們,香港卻有源源不絕的增長動力。我很清楚中國有文革、六四,港人怕共產黨,有很複離的情緒,但始終他們都是中國人,這是團結的核心。有同樣的祖先,都有被列強欺凌的經濟;一同強大起來,重新獲得尊嚴。」
2047後的《基本法》2.0
在楊榮文眼中,香港面對的問題不是一國兩制會否受破壞,而是2047年後會如何,一國兩制是否仍存在。他認為,2047年後將有《基本法2.0》,不過,「那不再是倫敦與北京的決定,而是香港與北京的決定,是香港人和中國人之間的決定。」他擔心,若港人與中央關係惡劣,《基本法》2.0版亦不會「好」(won’t be good)。「制定《基本法》,由1984年的《中英聯合聲明》到1997年回歸,花了13年才做好。如果從2047年倒數過來,2034年就是一個期限,那麼現在就要開始討論。」楊榮文笑說,「我到時可能已不在,但我們的孩子還在。那時的體制如何影響他們,對我來說是最核心的問題。」
為世界製造問題及機會
談未來,楊榮文相信中國將會成為一個”very great country”。「因為她很特別,世上沒有另一個國家有如此龐大的族群。漢民族在基因上有不同,東、西、南、北都不同,但他們相信自己是一個種族,相信自己是炎黃子孫,有同一個歷史。」與之相對,歐洲人各自有自己的歷史,今日的英國人與法國人,沒有誰會認為彼此是同胞;也有各自的語言、文學。「而因着這個信念,中國每次統一全國,就會強大起來,不論是劉邦、朱元璋,都會幹一番大事。」他相信,中國會給世界製造問題,但更重要的是,她也會繼續為世界製造更多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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