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承傳統 走向現代——訪司徒元傑館長,談「吳冠中誕辰一百周年展」

香港藝術館的重啟,正好趕上了紀念吳冠中先生誕生100周年。「從糞筐到餐車──吳冠中誕辰一百周年展」第二期的展覽,由5月22日至7月5日,展期跨越吳冠中在6月25日逝世十周年的紀念日。

吳冠中藝術廳

自2015年8月起,香港藝術館展開了大規模的擴建及修繕工程。闊別四年後,藝術館於2019年11月重新開放,翻新後的藝術館面積增加四成,其中新建的5樓更設三面落地大玻璃,可讓大家270度欣賞維港景色,展廳亦由原本的7個增至12個。

2019年11月重新開放的香港藝術館。
2019年11月重新開放的香港藝術館。

香港藝術館的重啟,正好趕上了紀念吳冠中先生誕生100周年,展館重開後,迎來了策劃多時的「從糞筐到餐車──吳冠中誕辰一百周年展」,展覽分為兩期舉辦,共展出超過100件作品,回顧這位藝術大師逾半世紀的藝術歷程,包括吳冠中及其家人歷年捐贈給藝術館的珍貴藏品,除經典油畫、水墨作品外,還有水彩素描、寫生原稿,以及畫箱、畫具及留學法國證件等,亦展出本地及海外藏家的私人收藏。

「從糞筐到餐車──吳冠中誕辰一百周年展」展廳入口。
「從糞筐到餐車──吳冠中誕辰一百周年展」展廳入口。

無奈瘟疫持續蔓延,藝術館一再閉館,第一期的展覽已結束,而第二期的展覽,則由5月22日至7月5日,展期跨越吳冠中在6月25日逝世十周年的紀念日。

吳冠中(1919–2010)是留法三劍客之一,畢生致力於「國畫現代化」和「油畫民族化」的探索,其風格融合中國傳統水墨與西方現代繪畫的美學觀點和內涵。展覽寓教育於藝術,帶大家走過他留學法國以至回國後的足跡;重現他遇上文革,下鄉勞改後,仍堅持繪畫的歷程;他在創作路上,東西求索,再由農村走到大都會,仍保持藝術家的本質,堅持對藝術和美育的追求,繼續寫生、繪畫的初心。

這天特地來到香港藝術館,訪問了司徒元傑館長,談吳冠中其人其畫,以及策展背後的故事,還欣賞了這個精彩的展覽。

糞筐背後的深意

「最難得的是我們找到了真正的『糞筐』,是吳冠中用過的,當年他下放到河北李村……」司徒館長在去年,透過清華大學的劉巨德教授,代為覓得糞筐。

劉教授是吳冠中的學生,當年與老師一起下放到李村。他非常清楚那個時期的情況,仍然跟李村有聯絡。吳冠中曾寄居的房東,仍保留了當年下放者使用過的農具,他們已將其中一個糞筐送給清華大學,另一個就贈給香港藝術館。

「『糞筐』的展出,主要是突顯了其背後的意義,它不是藝術品,但與吳冠中的藝術及其人生關係密切。」吳冠中的畫就在李村畫出來,展覽場上有兩張糞筐時期的畫,是地地道道的農村作品,當時亦形成了一個畫派。

1970年代吳冠中曾經使用的糞筐。
1970年代吳冠中曾經使用的糞筐。

吳老的兒子吳可雨,在2018年捐給藝術館的作品,其中有兩幅就是這個時期的作品,這次展出的是油畫《井》。「以繪畫來說,畫一口『井』就像畫一個『窿』,但這口井卻反映了他的生活,在農村耕田,用糞筐收拾東西,每天都會見到井……」在勞改後期,吳冠中獲允許在星期天畫畫,生活在農村,只能在平凡的鄉土村間尋找新穎的題材。

「我們常常說藝術源於生活、高於生活。很多人都說過這句話,不過說的時候,可能沒有什麼深刻感受。井,本是毫無特色的東西,也不是什麼美的東西,但吳冠中將『井』化成筆下的素材,這就是藝術的昇華。」司徒館長談到《井》這幅油畫時,指出它非常生活化,已成為『糞筐時期』的經典之作。

在這個展覽中,既展出油畫作品,也展出糞筐,足以反映策展時,已經將藝術、文物、歷史,以至一個傳奇人物的人生經歷……統統結合在一起。

「什麼叫做藝術展覽?現時已很難界定。我們不只純粹展出畫作,還展出其他的物品。」透過這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實例,司徒館長道出策展背後的理念。

「展覽以兩種物品為名,其實是代表了吳冠中的人生,突出了其人其事。『糞筐』代表文革時期,『餐車』代表香港這個大都會。」2002年「無涯惟智」展覽時,藝術館在平台舉辦教育活動「速寫維港」,吳冠中就曾在「餐車」上示範速寫。

「縱使是一個展名,我們也花了很多心思,從來沒有展覽以『糞』命名,最難得的是找到『糞筐』這件實物。」司徒館長一再強調。

吳冠中曾在「餐車」上示範速寫。
吳冠中曾在「餐車」上示範速寫。

吳冠中在香港藝術館用「餐車」示範 速寫維港。
吳冠中在香港藝術館用「餐車」示範 速寫維港。

以藝術濟世為懷

「吳冠中不只是個畫家,也是個文學家,他寫了很多文章,文筆非常好,筆鋒常帶感情。在展覽場中,引錄了不少精警句子,全來自他的散文。他寫的文章,多用短句,或是類似新詩的字句。」吳冠中的文集,輯錄了他最精彩的文章,有300多萬字,談藝術、講歷史、說文學,談得最多的當然是藝術,既道出他對藝術的看法,亦涉及他的人生經歷。

在自傳《我負丹青》中,他寫道:「美有如此魅力,她輕易就擊中了一顆年輕的心,17歲的我拜倒在她的腳下,一頭撲向這神異的美之宇宙,完全忘記自己是一個農家窮孩子,為了日後謀生,好不容易考進了浙大高工的電機科。」就因為這樣,他作出了人生一大抉擇,不顧父親阻撓,毅然放棄正就讀的電機科,轉往杭州藝專,與朱德群、趙無極成為同學,追隨留法的林風眠、吳大羽等學習藝術。

「他另有一本文集,名為《吳帶當風》,亦令我佩服不已。」司徒館長指出,在中國繪畫史中,以「吳帶當風」(註1)來形容唐代著名的人物畫家吳道子,與北齊畫家曹仲達的「曹衣帶水」(註2)作對照。

吳冠中很聰明,用「吳帶當風」這四個字作為書名,他也姓吳,以「當風」借喻自己「不畏強權,面對批判、壓力,可以擋住風風雨雨。」

2019年底,清華大學為了紀念吳冠中,舉辦展覽及研討會。「我到北京參加研討會,用『以藝術濟世為懷』為題,論述吳冠中……」一般人多以「濟世為懷」形容慈善家,但司徒館長記得吳老曾說過,要「掃除美盲」,指出人若懂得美,就不會變得如此暴躁。

「在演講時,我介紹香港藝術館運用比較特別的方法策展,手法比較另類,這是其他藝術館不會做的。」例如在2011年,藝術館與香港舞蹈團及香港純弦合作,以嶄新方式演繹吳冠中的作品,將《雙燕》編成舞蹈「雙燕──吳冠中名畫隨想」演出。其後,在「吳冠中──畫.舞.樂」展覽中展出舞蹈的精華片段錄像,並配合錄像,分析作品的線條動感。

「我們將展廳變成一個迷你戲院,觀眾可以看錄像、觀賞舞蹈,舉辦中國畫展覽居然可以這樣,實在非常特別,這是跨媒介的做法。這些做法,可以呼應吳冠中所說的,美感可以超越好多表現形式,無論是油畫、水墨,都可以,甚至是音樂、舞蹈也未嘗不可……」吳冠中生前談及藝術時,曾說:「一切藝術都崇尚音樂。」他認為起初只講求「美」的古典藝術,後來發展至視覺形象的重視,進而轉向對音樂感、節奏感,及至詩意的追求,缺一不可。

註1:吳道子用狀如蘭葉,或狀如蓴菜的筆法來表現人物的衣摺,有飄動之勢,人稱之為「吳帶當風」。

註2:曹仲達畫寬袍大袖的服飾時,「其勢稠疊,衣服緊窄」,往往給人以薄衣貼體的美感,故有「曹衣出水」之譽。

「吳冠中──畫.舞.樂」展覽,配 合香港舞蹈舞演出「雙燕──吳冠中 名畫隨想」。
「吳冠中──畫.舞.樂」展覽,配 合香港舞蹈舞演出「雙燕──吳冠中 名畫隨想」。

走進吳冠中的江南

配合是次展覽,藝術館再度與香港電台合作,拍攝紀錄片《走進吳冠中的江南》。「這次比起上一次拍的《吳冠中的藝術》更深入,目的是進行藝術教育。」一直以來,司徒館長都非常重視藝術教育,他繼續說:「在片中,我們努力地將吳冠中在西方學到的藝術理論,透過他筆下的江南作品分析拆解。每一集只集中講幾幅畫,將每幅畫背後的藝術理論呈現出來,包括西方的立體主義、平面分割……系統地透過每一張畫去析述。」

紀錄片拍攝之前,他們做了很多準備工夫,例如蒐集資料、寫講稿、找外景,以扣緊作品的畫面。「例如《雙燕》這幅畫,我們拉隊去寧波拍攝,不單止談畫,也道出師生之情,這是優越人性的表現,也是最好的德育教材。」館長細細道來,娓娓動聽。

在寧波拍攝吳冠中創作《雙燕》的寫生原址。
在寧波拍攝吳冠中創作《雙燕》的寫生原址。

此外,藝術館又與香港教育大學合作。他找來「文化與創意藝術學系」的視覺藝術講師劉瑩,從設計教材入手,演繹吳冠中的作品,以他的作品為跳板,讓學生走進藝術的世界。

「難得的是吳冠中的作品,題材很豐富,很適合用來說故事──說藝術的故事,談藝術的理論……我們選擇一些題材,加以拆解分析,然後交給教大的學生與學校的老師一起討論,共同設計教案,運用真正貼地的教學方法,去學校試教。」

試教之後,香港教育大學已出版《吳冠中藝術教育先導計劃──教案及教學成果分享》一書,內容包括高小、初中各三個教案,還有參與學校的學生的感想、學校老師的回饋、教學小組導師的反思。

「希望學校老師閱後,可以得到一點教學上的啟發。」司徒館長期望,透過一位畫家的作品,以其內容題材作「美感教育」,以達「掃除美盲」之效。

司徒館長透露,他正在以「一個藝術家‧一間藝術館」為題寫作,「藝術家與藝術館的關係非常微妙,彼此的互動亦很有趣。吳冠中這個案,可謂前無古人,藝術家及其家人,竟然將450多件作品捐給藝術館,簡直破紀錄。」

「藝術館有如一間學校,展覽廳就好像一間課室,讓觀眾走進來,受到美感教育,在這裏學到東西,有所得着,也受到影響,不單加深了對吳冠中的認識,也加深了對藝術的認識,還有更深一層的意義,他的作品往往與德育有關,突顯出好人好事。」司徒館長一貫地堅持,在藝術館辦展覽,一定要推行藝術教育。

說藝術家的故事

談及吳冠中的畫,感人至深,容易令人投入。司徒館長又說:「這正好說明他所說的『風箏不斷線』,他很想觀眾走進他的作品中,有時甚至會降低自己的要求,試圖走近群眾,大部分的藝術家都不會這樣做。」由此可知,吳冠中不只是藝術家、文學家,也是個教育家。

據館長憶述,2010年的8月,他在清華大學參加完吳冠中的追悼會後,要求吳可雨帶他回到吳老的畫室,「踏進室內,就看見了一疊疊的書本上鋪了一塊木板,搭成一張臨時書枱,旁邊還有一個調色碟,裏面有紅黃綠三種顏料……」原來當時吳冠中已在病中,兒子不想父親太辛苦,繼續畫畫,於是就搬走了他的畫桌,豈料他就自製書枱,還畫了四幅畫。

談起往事,司徒館長的聲音,愈說愈低沉,「仍記得,2010年2月,我策劃『獨立風骨──吳冠中捐贈展』時,曾到北京去拜訪他,他當時精神還不錯,送給我們繪畫工具,包括他使用多年的畫氈,還為展覽寫了一篇題辭:

獨木橋頭一背影,過橋遠去,不知走向何方。

60年歲月流逝,他又回到了獨木橋,

老了,傷了,走上橋,面向眾生。」

也許,大家都知道,吳冠中與香港很有緣。在1950年,他從法國馬賽乘船回國,途經香港,然後在尖沙咀火車站乘車北上,現時香港藝術館,剛好就位於那時的火車站,世事就是這樣奇妙!

在題辭中,他講述自己當年途經香港乘車回國,有如踏上獨木橋,走向未知。然後,經歷了多少「磨難」……60年過去了,透過作品的捐贈,他又走回橋上,面向眾生。

2010年的6月,吳冠中病危之時,就叮囑兒子,將四幅絕筆之作,以及其至愛的《朱顏未改》,一共五張作品,盡快送到香港,捐給藝術館。吳可雨於〈在藝術中永生〉中記述:「我於6月24日把畫送到香港藝術館。香港藝術館於6月25日傍晚5時30分召開新聞發布會。當晚11時57分,我父親在北京醫院與世長辭。」藝術家臨終的故事,令人不禁泫然淚下。

「他的激情、他的倔強、他的執着,注定了他痛苦的一生。」《苦瓜家園》作於1998年,是吳冠中總結自己注定「苦瓜」的宣言,他寫出了一段感人肺腑的畫語:「苦瓜藤上結苦瓜,血統也,命也。多少事,光環與花圈,都靠苦瓜修成正果。苦瓜不苦,我曾題四字:嚼透黃蓮!」

「吳冠中是性情中人,性格剛烈,不只搞藝術,也搞教育……透過這次畫展,我們想推廣、介紹他的藝術使命,背後牽涉到很多理念,觀眾看到作品,可是,還有很多東西,其實是看不見的,只能去感受。所謂細水長流,期望展品可帶來深遠的影響。」館長補上一句。

他預告,這兩期的畫展結束之後,接着是個小型展覽,展出吳冠中的速寫,第一期是「速寫生活」;第二期是「速寫生命」。從「生活」到「生命」,可謂別具寓意。

2010年6月25日,吳可雨先生於香港藝術館出席新聞發布會。
2010年6月25日,吳可雨先生於香港藝術館出席新聞發布會。

藝術館本來預算在2020年的10月,將吳冠中的作品借予牛津大學的阿什莫林博物館(Ashmolean Museum)展覽,不過因為疫情的關係,可能會延至明年2月。

訪司徒元傑館長,談「吳冠中誕辰一百周年展」二之一

馮珍今